可令妃那理由,皇帝又如何能信?若是不信,那又该如何?世间痴男怨女,皆因求而不得,反复追问,最后只是作茧自缚,又是何苦?
深深叹了一口气,叶天士抬起头,直视皇帝暴怒的目光,语气竟异常平静:回皇上,令妃娘娘说,她怕疼。
皇上,事到如今,臣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叶天士的心一松,终于放弃了挣扎,任尘封多年的往事从心底最深处翻腾出来,陈年旧事骤然重见天日,扯带出泥土沙石,卷起漫天尘埃,惹得鼻孔喉咙一阵酸痛,他轻轻闭上眼,压下心底翻涌的伤感,慢慢道:
内显得尤为惊心,本来立于一旁的李玉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御案旁,顿时手足无措。
跪在一旁的大女儿抱着刚出生的妹妹失声痛哭,男主人更是悲痛欲绝,一把夺下刚出生的小女儿
皇上,叶天士俯首叩头,无比恭敬,无比认真道:这世间万般皆苦,所谓医者父母心,治病不治命,臣自知做不到感同身受,也唯有尽心体谅每一个求医者的苦楚和痛处,遵从他们的心意。女人生孩子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彼时彼刻已是听天由命,那么在此之前,若她们还是做不了自己的主,这样活着又与牲畜有何分别?所以,在臣这里,怕疼,怕死,怕变老,怕变丑,不想生,不敢生,这些理由已是足够,不再需要其他任何多余的解释。
叶天士却面色未改,只是再次俯下身去,看着自己衣袍下摆边缘渐渐被茶水晕湿,那慢慢扩大的半圆痕迹,如同皇帝不可抑制的怒气,一点点发散在周遭静谧的空气里。
叶天士突然觉得无比轻松,卸下生死的重担,那么眼前的天子,不过只是一介寻常男子而已。
皇帝此刻沉默不语,似被刚刚那番话触动,又似根本无动于衷,他静静地敛起眉眼,神色中涌起一贯的疏离和清冷来,烛光也照不进的幽深黑瞳中,却慢慢漾起一层淡淡的疑惑。
臣十岁拜师学医,跟着师父走南闯北,一边学习医术,一边治病救人。十五岁那年随师父来到京城,停驻下来开了医馆,师父医术高超,为人和善,心肠仁慈,深得四方邻里的敬重。
看着叶天士那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皇帝更是怒不可遏,仿佛一拳打在软棉花上,既愤怒又无力,于是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抬手指向叶天士,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指尖已微微颤抖,怒声呵斥道:说,令妃究竟给了你什么理由,竟让你忘了在这紫禁城里,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叶天士心下了然,轻轻一笑,抬首望着皇帝如墨的双眸,那其中藏着精光,是天子与生俱来的直觉和多年来于前朝后宫浸淫出的帝王心术,御座之上是统御这万里江上的帝王,若今日在他面前再有隐瞒,自己可能真的就要死无全尸了。
自古以来,天子喜怒不形于色,可眼前这个男子,颀长的身形立于书案之后,双目圆瞪,满面怒容,眼中竟升腾起狰狞的杀气,狠厉的目光在叶天士面前生生豁出一道生死线,仿佛只需眨眨眼,就能将他推入无底深渊,万劫不复。
我们落户京城的第二年秋天,有一次深夜师父出急诊,我们被带到一户人家,这家的女主人生孩子难产,我们赶到时已经奄奄一息。师父见了立即诊脉医治,可女子之前因流血过多,此刻已是无力回天,凭着被师父施针才勉强唤回的神志,拼命生下了一个女孩,然后就撒手人寰了。
你......放肆!皇帝一时语塞,竟愣在原地,片刻后回神,不觉气急攻心,无奈茶盏刚刚已于自己面前粉身碎骨,他咬牙低头,目光左右扫过御书案,可除了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一时间竟找不到称手的物件再次投掷泄愤。
紫禁城的夜萧索肃静,重重宫阙陡峭疏离,寻不见半点人间温度。窗外黑夜如墨,星月隐晦。殿内虽点着数盏琉璃宫灯,盈盈烛火却照不亮人心深处最伤痛的角落,也暖不了这冰冷孤寂的漫长人生。
这样想来,生亦何忧,死又何惧?
如天上终会落下的雨,秋树留不住的落叶,手中紧握却依然流逝的沙,心里钟爱却总要老去的容颜,世间万物到头来,不过是空余一段段记忆,摊开双手,竟是空空如也。
皇帝气得双掌猛击书案,砰地一声如晴空响雷,继而咬牙切齿道:朕要听实话!
地狱之门顿开,可他反倒坦然了,若今日真是自己的死期,那凄风苦雨鬼哭狼嚎之势大可省了,他在走下去之前,愿向皇帝坦白一切,只为问心无愧,无牵无挂了。
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似的,叶天士面不改色, 丝毫不觉得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有任何不妥之处,继续道:回皇上,臣刚才说的就是实话,这就是令妃娘娘给臣的全部理由。而且臣并不觉得这理由荒谬。
最后这三个字一落地,连跪在一旁的李玉都忍不住啊的一声抬起头,张着嘴巴抻着脖子惊讶地看向叶天士,复又转头去瞧皇帝,只见皇帝双肩微微抖动,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他双手撑住书案,身体前倾,紧抿的嘴角溢出一丝轻蔑的嘲笑,眯起眼睛,道:怕疼?呵,你竟敢用如此荒谬的理由敷衍朕,当真是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