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忡着捏紧杯子,沙哑道:“夜深了,你不可多熬,去睡吧,唤阿星来。”
“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芙笙无视他的驱赶,拿起一旁洗净的帕子,要为他擦汗。
她的手方抬起,萧元便撇开头,往后挪了挪,玉面神色莫辨:“我已无大碍了,你去睡吧。”
他一苏醒,竟又开始躲她了。
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在心头蔓延开来,芙笙收回手,颇有几分委屈,脸色都黑沉下来。
缄默片刻,她的手指不停绞着衣袖,方开口问他:“萧元……你为何,老是躲着我,却又接近我呢。我真不明白,你究竟对我……”
欲言又止,可意味传达到了。
少年如扇的睫毛轻颤,静静望向她。
一双均是茧却温柔的手忽抬起来,轻轻放在她的面颊。
芙笙一抖,被定住了似的挪不开,一张脸透着薄红。
他一回又一回,柔软的指腹描摹她的样貌,深深刻在心底似的。
她靠他太近了。
上辈子,这辈子,从未如此近。
屋子里只她们二人,他好像回到了遥远记忆中,最初的黄金年华。
他太想保护她,所以不能忍受咫尺之距。
哪怕她接近一点点,他的理智都会灰飞烟灭。
龙潭虎xue红颜冢,果真属实。
“萧元?”芙笙避开他的手,心书翻得乱。
不舍地收回手,萧元紧靠在床头,下巴微扬。他闭上眸子,竭力去回忆那些他每每翻开均刺痛心脏的过往:“笙儿,也许你不知道、不记得,但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件事,都是我真真实实亲身经历过的。”
芙笙讶异地望着他脸上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我想听。”
“那一世,我为了替父王沉冤昭雪,终在筹谋将近十年后举旗谋反,于十九岁那年成功夺下天京,建立新朝。”
少年气盛,恃才傲物,眼底进不得沙子。
萧元统驭有方,大军浩浩荡荡过境,直逼天京皇城,在血洗了祝靖手下最后一队人马后,直入皇宫。
他活捉了祝靖,这个害他的一世忠良的父亲背负骂名的昏君,还斩下对他破口大骂的祝蓁宜那高贵的螓首。
他想起幼时母亲对他说的话,想起了那个虽未曾见过,却在他年幼时期占有特殊地位的人。
彼时父亲母亲的仇都报了,他应去看看这个小偷。
处理了一应琐碎事宜,他甚至一刻未歇便风风火火地驾马往沁芳园而去,一路疾驰,连铠甲上的血都没来得及擦。
他偏要这样满是血腥气地去见她,去吓她一吓。
少年血气方刚地一跃下马,举剑割了门口侍卫们的喉,踏着重步迈入沁芳园。
彼时沁芳园的梨花方结出花骨朵,尚未开放,一地的翠绿春色。
流云见到来人吓得腿一僵,还未呼喊一声,便胆小地生生晕过去。
他唇上带着一抹揶揄与调笑,牛皮烘烘地闯进满是梨树的庭院。
院内安静地出奇,连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此刻都像是噪音。
女子静静躺在竹榻上小憩,一身湖色长裙,如渺渺碧波荡漾开来。微风吹拂过她的青丝,又拂过她白润却无甚血色的面颊。她的柳眉淡淡的,远远望去,如远山云黛。
她生有一颗淡淡小痣,似因病痛哭多了,长在眼泪划过的下颚处,仔细凑近,方得隐隐察见。
就是她。
他笃定,她就是祝芙笙。
榻上的人疏眉微拢,倒吸一口清气,方睁开如水的眸子,恍惚坐起身来。她如瀑的长发随意地半盘在脑后,有几缕碎发自额边落下,徒增了几分憔悴。
她抬起微红的眸子,盯住面前的少年人许久。
他以为能看到高贵又凛冽的三公主对他三跪九叩,能听得她一句山呼万岁。
对方轻笑一声,毫无顾忌地问:“你就是新来的皇帝?”
这轻飘飘的话听着,跟“你就是新来的倒夜香的?”竟一个滋味。
好像皇帝经常换,今天你做完轮到我家似的。
“要杀要剐,随你便吧,我在沁芳园待太久,这人世间,也没什么可留念的。活这一世,早就腻歪了。”芙笙拖着沉重的病身,竟连坐直身子都吃力。她艰难地撑起胳膊,硬是站住了。
如同一棵绿草,在大风中摇摇晃晃。
连个礼都不行。
“朕怎么会让你如愿以偿?”少年人冷哼一声,眉梢欲扬未扬,方才那一同冲天气势早就不自觉地弱下来,“既然你想解脱,朕才不会轻易成全你。”
给了你一颗心,你竟活成这个样子,真真浪费。
少年人流氓似的于石桌边撩袍坐下:“有什么能招待我的?”
芙笙敛目想了想,方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裹递上来。
萧元接了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了四块桂花糖。
真寒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