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笙止不住地笑,这样蠢笨地逗女生的少年,她除了话本上,还是第一次瞧见。
“罢了,你好些了就好。”他放下花骨朵,沉脸正经道,“祝芙笙,我是来接你回宫的。”
“……”芙笙停住笑,眼尾闪过淡淡的忧伤,不免端起官方姿态,“多谢陛下。芙笙与陛下,没有任何瓜葛,甚至是陛下仇人的女儿,陛下还能对芙笙如此,芙笙已是感激。只是……”
听得有些不耐烦,萧元忙打断她:“不要说那么多官话。”
沉默须臾,芙笙轻道:“我这身子,出了沁芳园也是濒死的鸟,飞不到哪儿去了。”
“无妨,我会召集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为你看病,等你好了便同我回去。”他不以为意,也不以为然。
那时候,太年轻。后来才知道,世事难料,一句“等你好了”,终究是没能兑现,一等就是三辈子。
他登上皇位后,确寻遍了四海的名医配合叶裴瑜诊治芙笙。
那时候,他也以为自己只是不甘心让这个自己救活的小偷离世。他每日借口看看她的病情,翻了一道又一道沁芳园的墙,对沁芳园的位置早已轻车熟路。
他在沁芳园同她一起用膳,知道她味觉失灵,堂堂皇上,还要避开叶裴瑜,偷偷在衣服里塞调味料去见她,与她吃味道重的食物。
他知道她困在沁芳园只能看看书,于是买了许多话本,一本一本念给她听,还被她嘲笑念得没有感情。
少年人不服气,憋着一股冲劲,请来当世最厉害的说书人,学了整整一年。
可她一日复一日地憔悴,他就一日复一日地忧心。
后来,她也只验收过一次他学习的成果。
她从不问他,为什么不杀了她,更不问朝堂世事,不问她的皇姊皇兄是如何死在他手上,好像当世的一切与她无关。
在他及冠前的半个月,饶是集全新月名大夫之力,他还是失去了她。
芙笙只留给他一本《四海游记》。
当她雪白瘦弱的手再提不起来时,少年人才恍然大悟。
他心里满满登登都是她。
不因为她抢了他什么,也不因为他对承诺的执念,只因为她是祝芙笙。
那一夜,少年人的心智,忽地老了,连头发都白了几簇。
他不再笑了。
他纵横铁马,大军压境,统一了新月与西陵。
他应付那些跟红顶白的小人,建立起一方盛世,成为一朝明君。
心头却还是空荡荡的。
他没有后宫,只有那为她准备的寮云院,总有宫女将它打扫的一尘不染。
孤独无后的帝王将皇位传给了祝中林的儿子,随后退位。
花甲之年,他坐在沁芳园里,手里捧着那本保护地完好无损的《四海游记》晒月亮。
到这个岁数,他放下了尘世的一切,却唯独放不下那段意难平的,疏忽而过的沁芳园岁月。
“我给你指婚如何?”有一次,萧元念到一个皇帝棒打鸳鸯的情节,扭头问躺在榻上的芙笙。
芙笙睁开眼,嫌弃地别过头:“这辈子,这年岁,嫁不了人了。”
“我封你为长公主,你怎的嫁不了人?怕不是眼光太高……你想嫁什么人?”
“想嫁个铮铮男儿,想嫁个好人。”
好人?我不是个好人。
萧元念了好一段,忽停下来,还是忍不住问:“你觉得我是好人么?”
芙笙嗤笑一声,认认真真从头至踵将他扫了一遍:“甚好。”
乾坤万万生灵,唯有你说我好。
“可这样的我,不配那样的你。”她丢下一句话又躺回去,别过头,不再看他。
年少的时候,萧元总以为时间还长。
可临她去世,他都没来得及对她表一声心意,道一句倾心。
将换心之事隐瞒,挑拣着将事情说过一遍,萧元将手中的水喝完,递给芙笙。
芙笙楞楞地接过,却迟迟没离开。
“笙儿,你是我一次次从头来过的唯一念想。”
他说这句话时,双眸闪耀璀璨。
颤抖地抬起水雾蒙蒙的眸子,芙笙的视线中,这个少年就像黑夜中的一道光,倏忽冲破时光的城门,举起她灵魂的旗帜向永恒宣战。
她不敢想象,他真的从头活了三次。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芙笙起身将杯子放到桌上,呼吸有些急促。
“所以,你这辈子如此日以继夜地……谋划……”芙笙背对着他,强忍住抽泣,哽咽地问他,“是因为……我根本……活不过五年了……”
“我已经找到办法了,相信我。”
芙笙不在意这抓不住的生命,她早前就做好了早早入棺材的准备。
可她如此不在意的东西,却有人奋不顾身地去维持,去拯救。
一次次一遍遍,一个又一个轮回。
“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