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后,公羊月闷闷开口:“我不想杀他们,我不想再杀人了。”
一路走来,那桀骜狂悖的红衣剑客,蛮横无理时有,儇佻轻浮时有,舌灿莲花时有,恶毒无耻时有,潇洒恣意时有,但从没有过软弱和怯懦,但眼下,听来是满耳朵的无奈与痛苦,有的情绪只是埋藏太深,找不到溃堤的缺口。
万万没想到,他还能听到公羊月的真心话。
晁晨一时百味陈杂,直觉告诉他,毒生幻觉后,这话未必是对自己说的,若真不是,那又会是谁?
想到这儿,他有些烦躁。
“公羊月,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是谁!”晁晨喊道。
“闭嘴,晁晨。”公羊月“哼”了一声,挺尸般压在他身上,非但不挪走,还抱得更紧,“真暖和。”
晁晨背靠雪地,寒气汨汨上窜,分明是冷得要死,连上下齿一靠都要磕碰起来,听见他这话,差点一口老血呕出来。
但转念一想,也许这热源并非来自自己,于是他伸手一靠,果然发现公羊月额头烫得惊人,也不知是毒还是风寒。想起他方才解衣挂树,晁晨不敢瞎折腾,心里几番天人交战后,只能放任了他的无礼行为,还用小指头将伞柄悄悄勾过来,堵住风雪口。
反正都是男人,左右谁也占不了便宜。
话是这么说,但晁晨心里怎么想怎么别扭,一会思忖明日如何向他讨说法,可又觉得依照公羊月那厚脸皮,保不准非但不认,还会再戏上一句,“不若叫你给亲回来,咱俩谁也不亏”,一会自己劝自己,君子莫跟小人计较,身正不怕影子斜。
思前想后都是意难平,晁晨急眼,偏头凑近他耳边喊:“公羊月,你这样子信不信我给你画下来。”
一巴掌呼来,公羊月磨牙:“你的子曰过:食不言,寝不语。”
“公羊……”
公羊月腾出一只手,卡住他脖子:“你再说一个字看看?”
“……好。”
公羊月给气笑了,翻身,与他并肩躺着。晁晨谨慎呼吸,连声也不敢发,生怕他反悔。
一时间,两人皆沉默无言,直到晁晨活动酸麻的手臂,不小心撞到身边人的胳膊,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公羊月,你杀过人吗?”话出口,差点咬了舌头,这根本不用问,明摆着的事儿,江湖中虽多捕风捉影,但也是无风不起浪。
“嗯,”公羊月应话,又补了一句,“很多。晁晨,别对我这种人抱有希望。”
所以他方才说的血,乃是指的手染鲜血?
晁晨不置可否,仰头看着伞撑,迟疑许久,才鼓起勇气继续,只是另起了个话头:“你自言行遍九州,那……你去过庐江东湖吗?”
“庐江东湖……去过。”
“什么时候?”
“五年前。那之后,却是再也没去过,问这个做甚,你是庐江人?”
巴蜀在西,庐江在东,山高路远,纵使是爱闲游的行客,牛车纵马,一年也去不了几个地方,他若说去,那时间便真和他武功被废,遭逢大难对上。听得答案,晁晨手不由一抖,只觉得脊背发冷,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心头七上八下顿时如擂鼓。
晁晨掩饰着:“随便问问,想瞧瞧你除了巴蜀,还有哪里过之不入,想那庐江挨着江左,又靠拏云台甚近……”
“拏云台?哦,你说那个东武君?他算什么,便是帝师阁三山四湖我也敢来去,至于建康,不入皇宫,倒是无碍,听说宫中很有些老怪物侍奉司马家,怎么,打算躲到台城去?”公羊月毫不掩饰嗤笑,“你怎么去,当宦臣吗?”
“……”
公羊月啧啧两声:“那倒是可惜了你这好皮囊,我实在无法想象你变成个娘娘腔的样子……”
晁晨黑着脸,学他方才的语气:“你不要再说。子曰:食不言,寝不语。”
“我偏要。”公羊月反倒来劲。
晁晨余光瞥去一眼,不动声色续上先前的话头:“只那一次?”
“嗯,”公羊月打了个呵欠,“离开剑谷之前去过的地方甚少,多是这五年间游历。”
“是去游山玩水?”话问得细了些,晁晨咳嗽,追了一句,“听说东湖银鱼鲜嫩,白鹭烟霞绝美。”
“不是。”
公羊月慵懒的嗓音忽然变得冷硬,气氛迅速低沉下来。
晁晨意会,颤声问:“你在那里动过手?”
“嗯。”
“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听你的语气,好像来者不善。”
公羊月猝然毒发,困意上头,翻了个身,含含糊糊答他的话:“一个,使刀的人。”
晁晨惊坐起,心急追问:“什么样的刀?长?短?宽?窄?”话出口,他才后知后觉后怕,怕被瞧出底细,但公羊月什么都没说,很快呼吸均匀,沉沉睡去。
数九的冬月,晁晨坐在雪地上,茫然看着两山夹壁中无星的夜空。当火舌被落雪慢慢埋住后,他只觉从头到脚如冻冰窟,可却连搓手哈气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