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舍兰跟着那名女官走去婆提赫的宫室,路上他也试探着想问清楚原因,那女官果不其然地回答说不知道,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舍兰便不再言语,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婆提赫的宫室自成院落,清雅幽静。此时已经过了晚餐时间,屋内树形烛台都已点亮,如白昼一般。婆提赫就在这明晃晃的灯光下坐着,斜靠着一只软枕,一名女官跪在地上,捧着一只金碗,一勺一勺将汤药喂进她口中。
片刻药尽,捧碗的女官退下,端着漱盂和布巾的女官上前。婆提赫用薄荷水漱了口,将嘴角揩抹干净,这才转头看向一直跪在地上的舍兰。
婆提赫声音平板,听不出什么情绪:“听说你在马场上力战刺客,忠心护主,因此还受了伤,昏迷了好长时间?”
这是明知故问,舍兰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又低了低。
有女官端来一些清口的水果与蜜饯,婆提赫摇摇头拒绝,女官便退下了。她握着那块手帕,继续平平地道:“……既然是忠心护主,便值得嘉奖。”
话音刚落,旁边有女官捧上一个檀木托盘,里面是鼓鼓囊囊的几个袋子,旁边还有一张羊皮纸。
“这是你的卖身契,陛下买你花了三百五十个金币。这是一千金币,是赏给你的。赎了自由身,剩下的那些你可以自己拿去用,这些钱,只要别大手大脚地挥霍,在岩流城买个小商铺收租,也能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
女官将托盘放在他面前。
婆提赫看他不接,笑道:“你和丹腾不一样。在甘泉宫为奴,主子不放,你一辈子都要呆在这里。若是主子不喜欢了,要打要骂,乃至要杀了你出气,无非是主子一句话的事情。如果你不愿意留在岩流城,我也能帮你找到海船,送你回故土去。这,你也不想要的么?”
舍兰抬起头来,望向榻上的老妇人。那是一张很大的紫檀床榻,上面厚厚的垫子外面包裹着东方来的丝绸,比那天在神殿里看见的小孩的衣料都要贵重。榻旁的灯烛,用的也非牛油或者石蜡,从那甜香的气味判断,是添加了百花油的蜂蜡。更不要提她和她身边站着的女官,身上那些珠翠金玉,各色珠宝,在灯光下五光十色,熠熠生辉。
然而在这样的豪奢围绕的中央,那具身体却仍然是一眼可以望见的,在走向衰老的终点,那就是死亡。衰败的气息从她身上每一个毛孔、每一条皱纹里透露出来,老人斑早已爬上面颊,名贵脂粉也遮盖不住,她呼出的气息里有腐朽的气味。天人之五衰,再名贵的药材与补品,也只能延缓这个过程,却无力改变它的结局。
“我……”
他刚开口,婆提赫突然咳嗽起来,开始只是清喉咙般的咳了两下,然而愈演愈烈,居然止不住了。旁边女官连忙上来为她捶背揉胸,又递上薄荷水和漱盂。
一片忙乱中,门口有人惊叫道:“陛下!”
话音未落,迦檀大步走了进来,看见一片忙乱中,舍兰跪在地上,所有女官都簇拥着咳个不停的婆提赫,愣了一瞬,立刻冲到婆提赫跟前,轻拍她的后背。
片刻,婆提赫的咳嗽终于止住了,用手帕捂着嘴倒在靠枕上。迦檀长舒了一口气,半是担忧,半是埋怨地问:“……不是说好多了吗?”
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舍兰,又赔了小心笑道:“不过是一个奴隶,不值当的和他较真,生这么大气。”
婆提赫粗重喘息一滞,脸色沉了下来,有礼又淡漠地道:“是好多了,陛下不必挂怀。”
随即又说:“奴婢只要再修养一段时日,必定会按时赶到卑地写,主持这次圣巡的末祭。”
“……我不是在担心末祭!”迦檀又愧又气,声音不由得高了几分。
见他发火,周围女官齐刷刷跪倒一片。婆提赫却不为所动,倒在榻上,调转身子面朝内,闭目养神起来。
迦檀平了平气息,勉强笑道:“你好好休养吧。”
说着便站起身来,路过舍兰的时候,顿了一顿,低声喝道:“还不跟上?是要我请么?”
舍兰立刻站起身来,跟在迦檀的后面走了出去。
这少年日常在甘泉宫中来往自由,身边也很少有女官跟随,更是从来都没有过护卫。少年脚程很快,舍兰保持着十步开外的距离,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突然,迦檀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他:“……你什么都不说么?”
舍兰愣了。两人身边就是莲池,今天是满月,少年神王的发辫里编入了银色流苏,池塘在月色下柔柔泛着银波,他的发辫在波光月色的映照下,幽幽生荧,把他本就堪称绝色的浓丽面孔衬托得更加恍如仙人。
只是这仙人之姿的面孔上现在含怨带嗔,目光虽然恶狠狠的,漂亮的大眼睛里却一片水光,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似的。
舍兰情不自禁地说:“……我没有拿那些钱。”
“因为你知道拿了也没用,你现在欠的明明是两座城,几袋子金币有什么用!……我不是说这个!”迦檀更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