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月,江南云画镇仙宴楼。
一小二正殷勤地给客人们送着菜。
若细看,便能发现他走路很有章法,下盘极稳,却又身轻如燕。没多久,楼上楼下都被他转了个遍。
偶有第一次来的客人抬头看他,都免不了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他们没见过世面,实在是那张脸让人直叹可惜。
小二生得一副俊秀清雅的骨相,本该是绝色。可右脸上一道浅浅的粉嫩疤痕,左脸上一颗又黑又大的rou痣,把这好相貌给毁得一点看头也无。
“大傻!今夜有灯会,陪我去逛啊!”娇俏的小姑娘像只嫩黄的小黄莺,飞到忙着收拾盘子的小二旁边,叽叽喳喳叫着。
被称作“大傻”的小二很为难:“小姐,您也看到了,今日楼里忙,实在走不开……”
“小黄莺”正要撒娇抱怨,就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柜台那边吼了起来:“二丫!你再敢与大傻厮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楼里吃饭的人好似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纷纷笑起来。
“小黄莺”一跺脚,气嘟嘟地挪到柜台,“爹,大傻不就是穷了点,但人好啊,你怎么就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呢……”
父女俩犹在为终身大事争辩,忙碌的小二却突然被一个力大无穷的练家子拖进了雅间。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小二盯着雅间里坐着饮酒的那人,感受着周围铺开的威压,又计较了一下从窗户成功逃离的可能,几息过后便放弃了抵抗,在门边端端正正地跪下了。
饮酒的人眼都没抬,只轻轻晃动着酒杯,那酒微微荡着,却怎么震也逃不开这杯檐,一滴未洒。
无人开口,空气静默。
小二垂着眼,瞧着那人袍子下露出的龙纹靴,视线凝聚,一动不动,像是入定了一样。
良久,小二腿快麻了,那人才转过头,凌厉的视线落在小二头顶,不疾不徐的问话开始了:“逛灯会?嗯?”顿了一会,他又接着道:“人很好,在一起?嗯?”
小二捏了捏拳头,不答。
“也就三月未见,沈大人在外边,玩得挺野啊……”梁仕敲了敲桌子,把沈玉惊得一抖,可他仍是沉默。
不是没得解释,只是懒得解释。
梁仕说得没错,沈玉在外边玩野了,不想回去了。
三月前,西夏边军两员主将身亡,东临国战大捷,西夏求和。沈玉得知后,觉得自己罪孽已赎,便随着救命恩人一起,南下来了云画。
近两月,他做工之余,把江南风景看遍了,美食尝遍了,甚至连赌坊、花楼,他都偷偷去游览了一番,人间烟火啊,真是怎么玩也玩不够。
而回去,等着他的,只有一段不明不白、别别扭扭的感情,还有永远走不出的牢笼。他可不觉得,梁仕会因军功还他自由。
梁仕本来不想发火,他觉得三个月,足够让沈玉想通一些事。
可现下看跪着的人这反应,实在不像是已开悟的样子。
怒气上来了,天子架子就容易被端出来。
“好,先不谈这些野花野草的。沈大人与朕说说,欺君之罪,当如何惩治;逃兵之罪,又当如何惩治。”
沈玉不敢相信地抬起了头,眸中已然泛起了一层薄雾,“陛下要将我定为‘逃兵’?”
“哦。你不愿承认自己是‘逃兵’,倒是默认了‘欺君’的罪名。”
梁仕蓦地站起来,行到沈玉身前,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语气却是重了几分,“你是觉得做‘逃兵’不行,‘欺君’便无碍吗?!”
沈玉满脸委屈。若非早有打算,他如今焉有命在。
不过是贪心玩了三个月,隐竹便要把他的名声也夺了。虽然是那个破“沈心”的名誉,那也是他用命换来的。
想到此,他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了。自顾自撑着地起了身,背对着梁仕打算开门就走。
他浴血归来,可不是为了听心上人这般泼他脏水的。
梁仕看沈玉恢复了初时一身反骨的模样,又觉得他刚才不辩驳,是默认了“欺君”无碍的说法,怒从中来,在沈玉开门的一刹,猛地踢了他的腿弯使其跪下,又迅速抓了他的胳膊反手一拧,同时将右腿压上了他的背脊。
这标准的擒拿犯人的姿势,立马叫沈玉感受到了巨大的屈辱。
他使出全力挣扎,却因旧伤尚未痊愈而被梁仕死死压制。
突然,沈玉不动了。
梁仕以为沈玉老实了,却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啜泣声。
被他反扭的身体一颤一颤的,有水滴断断续续溅到地上,绽出一朵透明的花来。
这是梁仕第三次见到沈玉哭。
第一次是施针刑的时候,沈玉疼得狠了才哭出来。
第二次是他要作弄沈玉后面的时候,沈玉怎么肯被那般羞辱。
这一次,沈玉又是在因为什么委屈呢?
明明……委屈的应该是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