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便那么呆呆站着,柳轶尘叫了三声她才反应过来。他的脸色已有些不好,更多的却是对她的关心。
“……我知道你定然不耻我的行为。”柳轶尘有些着急道:“无论你信不信,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那输赢,我只是想……”
“摸清那沆瀣门的底系。”一句冰冷的话从杨枝口中吐出,暮春入夜的风忽然凉了。“所以薛闻苍来江州是沆瀣门的计?或者说,归根到底是你的计?沆瀣门拿什么要挟她了,我?那一封信既不是他写的,那是谁写的?”
“嗬,还能有谁……”她忽然轻轻一笑,一缕烟尘一般:“所以说,那一日我不去赴约,实是害了薛大哥?”柳轶尘想要说什么,却被她冷冷打断:“所以说,薛大哥一个悬壶济世、扶危救困的君子,是因为我,才沾了满手污秽,甚至血腥?”
这一句话落,她身子似支撑不住,轻轻摇了一摇,手撑到石桌面上,只觉那上面一阵彻骨的凉。广袖不觉碰倒了才喝了半碗的汤,汤水零零洒洒,落了半身,也是未觉。
柳轶尘下意识伸出手去,想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拂开。下一息,她离了石桌,看都未看他一眼,向不远处的月门走去。
原本还亮着的天一刹那暗了下来,为柳轶尘的白袍染了一层不明不白的灰。
杨枝走到月门处,沙哑却沉实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你当真觉得,薛闻苍只是因为你才来的江州?”
“想必你也听说了,薛府想与江家联姻。不止是薛闻苍,整个薛家上下如今都对这仕途跃跃欲试。薛家韬了这么些年光养了这么些年晦,却不肯当真离开京城,你以为是在等什么?”
杨枝的身形顿了一顿,嵌在那月门中,好像一幅静止的画。良久,这画动了一动,一缕冰冷的声线自那画中传来:“柳敬常,你满腹心计、步步为营,又究竟为的是什么?”
“你要权势,可你如今已是三品重臣,只要辅佐好东宫,更进一步,不过是时日的问题;你要金钱,可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也不曾见你在意过;你要名望,可你连唾手可得的一甲都放弃了……你做了这么多,到底要什么?你说示人以真,求真,要一颗真心,可你呢?你又何曾以真心待人?何曾以真面目示人?”
明明是究问的话,说出来却十分平静。
翠竹旁的灰影一时沉默,良久,就在杨枝将移步时,一个如瓦片刮过石板般的声音缓缓道:“京城卯时城门一开,会有许多郊县的农民挑着菜进城来卖,一日至多不过几钱银子,却风雨无阻。卖完了菜,将怀中已浆掉的烧饼掰一块和着半凉的米汤吃,吃完去南城的木材铺子、铁器铺子找一份短工打,午饭便由铺子包一顿吃食。铺子专门雇了烧饭的婆娘,菜色莫说与燕归楼,便是临平街夜市的那些小贩也没法比,可舍得放盐,一把盐下去,便是再粗糙的米也能吃两碗饭,一下午的力气便有了。待干完半天活,若是能得出一点空来,便去西城的瓦子那偷摸看一场露天的把戏,买些家中要用的物什。遇着手头宽裕的时候,或是年节,还狠心打上二两小酒,切一块猪头rou,赶着关城门前回家,一家老幼快活一回。”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杨枝道,声音却不自觉缓了几分。
柳轶尘未答她的话,自顾续道:“槐阳街的胡饼三文钱一个,芝麻撒的满满的,老板是西北人,三年没回过家,想老婆孩子的时候便去对面的乐馆听一会琵琶声。可是太贵,听曲又不能不买酒,一场下来总得几十个烧饼,回回去了都觉得不值,打定主意下次再不去了。可大腿都拍烂了,到了下回想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里头钻。有人劝他,你真想听曲时就去人家乐馆墙根下蹭一会,何必花那个冤枉钱,但他却道,那琵琶女不要生计么,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岂能占人女娃便宜!”
“贡院街前有一些读书人,落第了不知多少回。孔孟文章反反复复念,时文策论翻来覆去地琢磨,每一年放榜前心灰意冷一回,次年临到了春闱,又不甘心地挤满了那一整条街。头一年的时候,大多都信心满满,背着家中Jing心准备的行囊,衣裳簇新,全身上下皆是一股‘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劲;次一年,衣裳旧了,囊中也不剩下几个银子,眸中有了颓意却仍咬牙撑着……到了第三年,有的去了京郊的庙里给人测字画符,有的被戚大娘捞去写了话本子,有的干脆回了家,再没踏足过京城。可即便是回了老家,与人说起京城繁华时,亦是一脸骄傲,亦为着曾经参与过这样的繁华而自足——这一回仕子闹事,你道如何?”他轻轻一笑,笑出一丝苍凉来:“有近三成都是这群落第的仕子。他们读书明理,聪颖不输当朝百官,亦见过京城钻营,学过明哲保身,然而明知是条于己无利的不归路,他们还是去了。为的是什么,不过是给不相干的人抱个不平,是不辜负自己这十多年来所思所学,不辜负那些权臣名宦口口声声的忠与义字!”
“这世上没多少天选之人,命运虽亦曾不公待我,但我自问已算是极为幸运。可我方才说的这些人,他们却没多少幸运。然而尽管困苦,他们仍用力活着,如野草一般,只要你给他一个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