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近身伺候的都知道,皇后这是眼疾又犯了。
皇后脸上轻轻淡淡一抹笑:“你们都到啦?怪我来迟了。”
她平时惫懒出门,偶尔走出坤宁宫大门散散心,仪仗也不齐,过路时不击节摇铃示警,常常被马虎的侍婢迎面撞上。后宫哪个也不敢越过她去,只好人人效仿,各个鸾驾从简,循着皇后娘娘的规矩走。
“梓童,你来啦?”文帝几乎是殷勤地快行几步,格开一旁的女官,自己伸手要去扶她。
皇后微笑着朝声音的来处虚虚一抬手,可惜她视物不清,这一下错开了文帝的手,摸到了椅背,便也不用人扶,自己撑着圈椅慢慢坐下了。
文帝立刻皱眉:“你们主子眼疾又犯了?怎么不来报?太医如何说?”
“……太医说还是旧疾,苦夏的时节,再喝苦药受罪,让娘娘平心静气,好好将养着才为好。”女官轻轻应了声,垂首避开了帝王的锐目。
都是自家人,也不讲究礼节,皇后随意在下首坐下了,早早备好的凤椅便空在那儿,上首就坐一孤家寡人。
她非大典从来不穿腰服大带,青朱色袆衣也穿得很少,合该戴满头的簪珥,却只留了一把凤钗,穿戴从来随心。
可再寡淡的穿戴,美人依旧是美的。
文帝半天没舍得挪开眼。
这双眼空茫了好些年,他已经记不清皇后初嫁时双眸明亮是什么样了。
皇后这眼疾时好时不好的,畏阳光,正午前后不能看太阳;却更畏惧灯光,夏天天黑得晚还好些,宫里点灯也会晚一个时辰,冬春两季太阳斜射,阳光不盛,照不透深宫内苑,是以日日夜夜灯火不熄,很伤眼睛。
每逢这两季,皇后总是要移驾桃坞别宫去静养,就在皇宫北面的临都山上,那座别宫几近天然,不雕楼琢石,不修剪花树,皇家也没人爱去那儿赏景,冷清得像座庵堂。
山风卷着她身上的热乎气越来越薄,每年入夏时回宫,浑如菩萨被扯回了浊世,文帝每每见她的第一眼总是不敢认。
好在,他们总归是夫妻。
“啊呀!我看见二哥的旗啦!”常宁公主踩在殿门门槛上,高举着手臂挥手绢,“二哥!二哥——!”
“公主快下来,仪容不可乱。”女官怎么也劝不住,踟蹰了一会,盘算着该在主子面前展露自己严苛负责的模样,便又竖起了眉梢:“您快下来,悖了纲常礼法,该叫殿外的奴才们笑话您了。”
她才刚板起脸,坐在宽椅上的皇后转眸瞧了她一眼,黑黝黝的瞳孔锁住她,牵起一丝笑。
冷飕飕的。
女官一怔,后背凉汗簌簌下,连忙跪下了,双膝磕在地上,才想起来皇后哪里能看见?分明是个半瞎啊。
头顶的声音悠悠问她:“你叫什么?常宁身边的女官换人了?听着声儿变了。”
那女官慌了神,忙细声细气回道:“奴婢兰莺,原是尚仪局的,娘娘久不回宫,贵妃便命我……近身伺候公主,劝教公主规矩德行。”
这话说得糊涂,字字拣着皇后不爱听的说。
文帝立刻沉了脸,他和了多少年稀泥,最知道话该怎么说,当下截过话来,活脱脱一个宽慈老父亲。
“常宁年纪渐长,还是没个定性,身边伺候她的没一个上心,镇日拿宫外好吃的好玩的撺掇她出宫疯玩——待今秋,常宁过了生辰有了食邑,便要出宫开府了,她这长女总得给后头的姊妹做做表率,天天胡闹,不像样。”
他说得有十分的道理,脸上却露出了一点窘促。
皇后没看见,却没听漏,慢吞吞道。
“兰莺,听着就是个鄙贱名儿,做女师怕是不够格。我瞧你与公主相处亲密,也不好枉费贵妃一片心意,就收你入长乐宫,做个侍婢罢。”
侍婢?!
那女官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
又听皇后含笑说:“既跟了新主,再留着旧主给起的名儿不合适了——常宁,你有什么吉利词,给她起一个罢。”
“好呀好呀。”常宁一下子听乐了,她被这女官撵着脚跟训了半个月,好像自己行走坐卧哪哪儿都不对,吃喝穿用都是错的,每天“公主不该这样,公主那样不对”,听得她俩耳朵起茧,烦透了。
便居高临下睇着兰莺,小拇指一指她。
“那你以后就叫‘从善’吧?弃恶从善,弃暗投明嘛。以后跟着本公主,事事要删繁就简,别惦记那些破规矩了。”
说完一转眼,看见父皇面有不睦,小公主立刻巧笑倩兮,凑过去哄父皇:“什么纲常礼法的,牛鼻子太傅天天教还不够,我在自己个儿家里还要听这个?要我说,什么纲常都不如父皇重,常宁只需知道好好孝顺父皇和母后就是了嘛!”
文帝哈哈大笑,常宁又扮了好一会儿的小棉袄,逗得皇后眼里的不虞也散了。
带着捷报班师回朝的都是武官,亦有边将,进宫门得一重一重的搜身。等了一刻钟,人才进了大殿,常宁高兴地合不住嘴,强作镇定地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