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里映着他自己的面孔,是个怒容。晏少昰对着这潦草的水镜,慢慢变换表情,恢复成和气模样。
这是庆功宴,人人都高兴的时候,他板着张脸实在扫兴,后头便埋头只管吃菜,渐渐麻痹双耳,也就没那些不痛快了。
正此时,一位文臣说到兴头上,忽然来了句:“微臣恨不能年轻十岁,投笔从戎,便是做个小小的百夫长,也要替皇上杀尽蛮夷。”
晏少昰突然笑出声,笑得洒了酒,笑得停不下来,笑得满殿从皇上到大臣都看向他。
他起身朝上首道:“儿臣失仪,听得太专注,不防呛了酒。”说完又坐下。
那文臣结结巴巴又憋了两句,再憋不出狗屁了,悻悻坐下。
晏少昰这才收了笑。
这官儿骨瘦嶙峋,瘦得像根竹竿子,怕是连刀都提不动。笑他却不是笑他瘦,晏少昰探子布得广,恰巧也知道,此名官员沉迷魏晋名士风流,学前人就着酒服食寒石散,吃伤了子孙根,年过三十就是枯竭相。
还想当百夫长,军中伙头兵都得要举得动几十斤铁锅的。军中多收一个他,不过是多一条短命的亡魂。
晏少昰满脑子的不合时宜,坐在大殿里吃着珍馐,却有点怀念边关的酒宴。那里每场大胜后大碗喝酒,大块吃rou,吃的喝的没这么Jing细,却不用听人皮里阳秋。
正此时,掌仪官欢欢喜喜道:“皇上,戌时已至,该是放焰火的时辰了。”
文帝一扬手,示意他去安排罢。
之后,殿前九道门洞开,夜风无阻地涌进来。这乘凉的水阁建得高,天窗打一开,就是极好的观景台。
今年这焰火阵仗倒是大——晏少昰刚升起这个念头,殿外响起了第一炮,动静震天撼地,震得殿内的桌椅杯碗都格格作响。
晏少昰目光陡然一变,生生攥碎了酒杯,腾地起了身。
司老将军和席上几个将军全惊得跳起来了,有个年轻的小将定力不够,一把拔了腰间装饰用的短佩剑,声嘶力竭吼着:“护驾!护驾!什么乱臣贼子,竟敢在宫中开火炮!”
大殿里的群臣全傻眼了。
晏少昰几步穿到了殿门前,向外一看,眉宇间冷光更盛。
他在战场上呆了半年有余,摸遍了所有形制的大炮,一听动静就知道是什么东西。
火炮一连响了六声,天上炸开的竟是一簇簇烟花,花|径大得离奇,三朵烟花就几乎能铺满整片天。
动静是火炮的动静,上了天的却是礼|花|弹。
晏少昰霎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狠狠一把扯住传话小吏的前襟,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谁给你们的狗胆?把军中火炮挪作他用?”
到底是战场上杀回来的,满殿通明的灯火黄莹莹的,衬得他如一尊铜铸的将军俑,一丝人气也瞧不着,再一横眉一竖目,暴烈的杀气迎面劈来,活脱脱杀神在世。
他手底下扯着的小吏差点当场厥过去,双膝软得站不住,忙尖着嗓子叫。
“惊扰了殿下,奴才罪该万死!可这……这是火器作新做出来的天赐神威大炮啊!工部承造,几位尚书大人瞧过了,都说好的!”
满殿死寂。
被门前这小吏攀扯出来的各部属官,全战战兢兢地放下了杯筷,怕殿下发作。
万幸二殿下没发作别人,只青着脸说:“在哪儿,带我去看看。”又回头请罪:“父皇,火炮凶险万分,容儿臣前去查看。”
殿里一群大臣面面相觑,太子看出二弟神色有异,连忙跟出了殿,等追上他时,正听见火器作官员回话说。
“……这确实是火炮……是微臣去年十一月造出来的,也往上报给了兵部……只是一门炮造价三万两,通体全是Jing钢所制,六十多个钢件要一遍遍煅烧锤凿,再费力总装,才能得这么大的一门炮。”
“兵部大人拨冗来瞧了瞧,说是花耗太大,军队供备不起。内官监大人却又说这么大口径的炮难得,不如造它个十二门,凑个吉利数,拿来放焰火罢……”
“微臣也觉得这不行啊,焰火星子四处溅,万一伤着了贵人……可皇上亲笔题了个威风的名,唤作‘天赐神威大炮’,微臣也不敢再说什么……”
晏少昰半天没动,没吭声。
耳边响起皇兄的声音,沉声劝他说:“二弟,不过是几门炮。”
晏少昰恍若未闻。
他知道这炮,影卫来的密信里多次与他提过,说是北大营校场都练不下,得拉到山里试射程,射程还没试出来,又说花耗太大了,供备战场要耗巨财。皇上头先说“留后再议”,留着留着就没后文了。
东头的六门炮炸完了,西头的六门还在炸,一朵一朵彩花烂漫地上了天。
不知是哪一位烟花大匠的巧思,天上竟还冒出了字,金辉闪闪的,笔画不那么正,倒也能瞧得出字形。
晏少昰仰着头读。
承。平。
盛。世。
那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