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长的巷道顿时陷入了一片黑魆魆的晦沉,盛时闻尤自站在原地,盯着地上那两个融化的糖人一动不动。
许久,吠鸣之声渐渐淡去,小巷复又寂静,他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抬起手臂,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了一只火折子。
“啧,骂得可真凶。”
盛时闻摸摸鼻子,
“但如此辩口利辞的模样也还不错,总好过以往她在宫里那副默然受屈的小可怜样子。”
他将地上的糖人捡起来,轻轻掸了掸其上尘土,半晌之后眉眼微挑,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倏尔勾着薄唇笑了起来。
“不过公主今番既是收了那白玉牌,日后可就不能再退还给我了哦。”
回到季府已经过了巳时,二人都没什么再用晚膳的胃口,索性便在各自的盥室中简单沐浴,早早上了卧榻。
郁棠穿着单薄的寝衣端坐在榻尾,怀中抱着个金线的软枕,身子向前欠了一欠,玩笑似的捏了捏对面季路元的下巴,
“季昱安,我真的不记得他,你别生气了。”
季路元原本还握着本书册静静在读,察觉到她的动作后便将书册放下,手指搭起她的指腹,抵在唇边轻轻吻了吻,
“我没有生气,你不要多想。”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清润的嗓音里甚至还隐隐带着几分安谧雅恬的熙和徐缓。
郁棠在大部分时候都很是擅长分辨他的恚怒程度,这人在初等动气时,往往都习惯于顶着一张纯良和善的笑脸Yin阳怪气;中等动气时便会卸下伪装,呈现出他最为真实的一面,言辞犀利地行些恶语中伤的鄙夫之举;而最为生气的时候,他却又会倒行逆施地重新戴上伪装,复又变回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只是眉眼间却总会透出些散不掉的淡淡郁色,无端惹人心疼。
郁棠于是扔下软枕,膝行着爬向他,
“那枚棠花白玉牌我也完全没有印象,你知道我的,我自小对于钗环饰物之类的东西便不甚讲究,更何况……”
她抿了抿唇,
“更何况那时我的好些东西都会被人无缘无故地直接抢走,我若将那些东西一件件地全都记住,早就呕死了。”
细弱的嗓音轻而柔缓,几乎算得上是明晃晃的示弱卖乖,郁棠低垂着眉目,浓密的鸦睫在半月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Yin影,显得尤为委屈可怜。
季路元遂又心疼起来,手掌搭上她的后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我这次真的没有在生气。”
他无奈地叹出一口气,“阿棠不是已经维护过我了吗?我何必还要再耗费心神因他而生气。”
温热的手指徐徐拨了拨郁棠卷曲的眼睫,季路元俯首在她眉心亲了一下,随即神色微滞,难得现出些忐忑不安的踌躇来,
“不过话说回来……”
他慢吞吞地揉捏着郁棠的耳垂,黑漆漆的眼瞳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眸光躲闪,是个试图极力掩饰的心怯模样,
“阿棠今日为何要维护我?你之前可是从不与人争吵辩嘴的。”
郁棠软软地趴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莞尔着回答他,
“因为你是我的驸马啊。”
……
果然,只因为他是她的驸马。
季路元勾唇笑笑,眼底却极快地划过一抹黯淡。
由出降当日郁棠那个主动的亲吻始起,成婚之后的情状便极速偏离了季世子本欲与郁棠‘相敬如宾’的最初设想。
这段日子于他而言实在是过于快活,快活到若非今日盛时闻重新提起,季路元几乎已经就要忘记了,他之所以能与郁棠达成这桩婚事,究其根源,完全是因为郁棠别无选择,而非心甘情愿。
他有幸重活一世,在一个微妙的时间点上知晓了郁棠当时的困境,于是便借着泽兰的口顺水推舟地给了郁棠选择的机会,然却又卑劣至极地只给了她这一个选项。
郁棠待他大抵还是有些不同的,只是这份‘不同’之中,究竟是年少时茫昧懵懂的青梅竹马之情更多一些?还是成人后暮雨朝云的鸾俦凤侣之意更多一些?
加之郁棠对他向来纵容,他二人的婚事一旦缔结,他便会陷入一个再无求证之法的困顿死局。
他是寤寐求之,他是势在必得,他知道情爱这事半点急不来,若是换做从前,他完全有耐心等着郁棠一点点地开窍。
可或许是因为近来寻找黄袍道士一事处处受阻,他又已经切身体会过拥有郁棠的美好,天上地下的两番心绪交叠杂糅着堵在他的心口,就此让他生出许多汹涌澎湃的惶恐与急迫来。
他知道这假设毫无意义,可此时此刻,他确实很想问一问郁棠,
倘若今日他与盛时闻的身份对调,盛时闻是她的驸马,而他则是那个对她渴慕良久的无礼之徒,郁棠还会如此地维护他吗?
倘若她如前世那般嫁去了宁州城,届时他在动乱开始之前赶去带她走,她会同他一起离开吗?
长久的渴求与无耻的贪欲相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