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以珍卿的自身经历来说, 乡人觉得她父母伤风败俗搞私奔,给她这个无辜稚儿也打上“jian生子”标签,很多人面上装样心里却瞧不起。在乡下成长的那些岁月, 她除了在原则性问题上死杠,很多事情上一直小心做人。
无论一个人思想多先进,立场多正确, 想凭一己之力对抗整个落后的传统宗族社会, 无异于以卵击石、螳臂当车。以为自己有点真知灼见, 就指望别人看到自己的王霸之气,然后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这种人就是把脑子丢在胎盘了, 也玷污和弱化了真正伟大者的牺牲努力。除了本身就打算做个殉道者,只有彻头彻尾的傻子才这么干。
杜太爷这个人看似离经叛道, 但很有一些时候, 也是传统lun理道德的捍卫者, 所以, 他对亲生女儿残酷无情, 有他自己的一套逻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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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三哥不想引人注目, 更不想小妹有被利用的危险。花船看似只是水上的娼家,实际与一地的警察、流氓都有关系。所以不便派阿成他们去打听,因为生人一定会引人警觉。启民就自告奋勇地去打听。
他看出孟家的启民很伶俐,教他明搭话暗使钱打听那老嬷的来历,对任何人不必讲明真实的意图,只需表现得悲天悯人即可。启民果真不负三哥重望,打听出这那老嬷从前不少事。
启民从花船主事那打听到,那位老嬷原是被拐进娼家的。但她是从哪里被拐卖来,花船主事也不甚清楚。不过她从前十来年的经历,主事倒能说出个七八分来。
那苦命老嬷姓景名红姑,十几岁被拐到江平娼门,经过养家一番Jing心调理,说得一口流利的江州话。景红姑原本就知书达理,又学会弹琵琶、拉弦子、唱昆曲,十几年前是江平城有名的头牌,在文人雅士当中颇受亲睐。
后来她年纪渐大行市变差,进益也还能维持开销。有回一个旅长过来,提出了非理的要求,这红姑和养家皆不愿意,谁知那旅长借酒撒疯,打得红姑遍体鳞伤不说,还要抢她回去做姨太太。
再后来,红姑从矮子里头挑将军,选了一个越州盐商随他从良。不上两年却又重新回到江平。原来,红姑那年事已高的盐商丈夫,娶了红姑后待她宠爱珍重,她也过了一阵舒服日子,但没多久染上打摆子的病。盐商死后大婆把红姑虐打一顿,红姑的一条腿被打坏了。几乎是靠行乞才回到江平。红姑这时已坏了皮子跛了腿,在娼家做不了迎来送往的事,幸亏她诸般待客技艺娴熟,还能给养家做个教席先生,教导新来的女孩子们。
若能长久占着这份营生,红姑也许还能体面一些,然而世事并不遂人愿。红姑做教席太过严厉,有个记恨她的“学生”红起来后报复她,闹来闹去的养家最终牺牲红姑,她无家可归辗转流落到古水镇,做了侍候船ji的老妈子,整日做不完的活计,还要受jiji女和piáo客的朝打夕骂。
给庞家帮忙的谌律师已回江平,三哥托他到红姑原来的养家打听,看红姑在到养家之前是什么来历。到这天下午谌律师就派人送信来。说那景红姑原是个女学生,才来的时候是北方口音,那养家老鸨母不很记得北方哪里,总之一定是北边拐来的。
大约在七八年前,有个禹州来的糖贩子好像认得红姑,对红姑缠缠磨磨黏了好一阵,好像说是她爹爹在找她,但红姑咬定说他认错了人,压根没有过相认的意思。那糖贩子走了没多久,红姑就遭军汉狠打了一顿,她后来被个盐商买走做妾,后来的境遇跟花船上打听来的差不多。
这天下午孟家的客房。
能打听的都打听来,能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三哥不开口影响珍卿,看她一时神情凝重,一时又犹疑难定。看她沉思半个多钟头,三哥才问她究竟怎么想。
珍卿眼眶红红地看三哥,有点沉重地说起来:
“我祖父跟杜教授,为人处事其实糟糕,姑姑对祖父本无感情,还怨恨他拖累祖母早逝,祖父管教只会暴虐打骂,姑姑离家出走虽鲁莽,却有各种客观因素。而杜教授作为兄长,只顾与爱人卿卿我我,他一朝与人私奔,不想我姑姑一人在家,要受祖父怎样的摧残。祖父必是嫌姑姑败坏门庭,所以只她死了,杜教授态度也很淡漠,我疑心他也知道姑姑堕入风尘,还与人作妾。但是回到问题的源头,姑姑流落江湖,生死不知,实是他们为父不慈、为兄不恤。后来我生母病故,杜教授也只顾自己伤痛,远走他乡置我于不顾。
“三哥,我多亏还有点忍耐性,总算在祖父膝下出人头地,遂了他‘荣身显亲,光耀门楣’的心愿,他从此才对我格外青眼,连脾气也改了许多。不然,我未必不是跟姑姑一同的命运。”
陆三哥从她的话语间,听出掩藏极深的恐怖和幽怨。她不喜欢杜教授,在谢公馆就表现得明显;而她不喜欢杜太爷,却被复杂的恩情掩饰住。他一如既往地心疼着她,但不想她把一切美好都推翻:
“小妹,感情从相处交往中积蓄,你不能奢求它凭空产生。你祖父与他的儿女,少了维持亲情的恩情,这是当时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