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觉得,这倒是展示中国文化的窗口,而且又有好友蓓丽热情怂恿,便答应了。
她手边的国画颜料所剩无几,不过给大家演示颜料效果,还能勉强维持一下。
而她画玛丽女王号上的落日,为了试验中西颜料的呈现效果,做了同一主题的“暮色系列”,用不同配比的中西颜料,刻画海上落日的奇妙色彩,看过的人都说好。总之,她为这免费课程做了充分准备。
结果费特朗博士是个大嘴巴,引来美术系主任布莱逊教授等大佬,还有闻风而来的钱寿诒教授等中国师长,还有一些中国人和亚洲人闻风而至。本来只有二十个师生的教室,多了两倍的人还不止。
珍卿从先秦的五种正色讲起,讲中国颜料在唐朝发展到最繁盛,佛教壁画、山水花鸟在此时大放异彩,这都与颜料的丰富革新有关。唐以前,矿物性颜料的“石色”是主流,唐以后,植物性颜料的“水色”,才渐渐与石色磨合产生间色,极大丰富了中国绘画的色彩。而中国的颜料和风格,也影响了包括东洋、朝鲜等中华文化圈的国家。
到具体讲述颜料的制作和使用,珍卿就谨慎地掠过了制作方法,重点给他们讲述颜料的使用和效果。她像给怡民普及美术知识那样,带齐一应颜料、画笔、纸张,并借助她做颜料试验的“暮色系列”,以对比的方法,展现中国颜料在中国纸上呈现出的惊艳效果。
不出意料,中国画创作的繁复流程和高雅意境,叫自以为文明中心的西人亦叹为观止。连美术系主任布莱逊教授也不耻下问,还请珍卿参加他朋友的美术沙龙。
但受现代自由风气的影响,也有人不惮于发表反对意见,一不修边幅的白人男学生,大摇大摆地上前大放厥词:
“嘿,东方女孩,十五世纪前西方绘画被宗教限制,而按照你的说辞,你们的山水、花鸟、人物领先于世界。但十五世纪以后,西方发生了伟大的文艺复兴,透视学、解剖学、明暗法、颜料创新,重新赋予西方艺术蓬勃的生命,按你夸夸其谈的说法,中国画颜料在唐朝达到最盛,为什么时至今日,发展成无聊至极的水墨。现在,你们又模仿西方的写实主义,那是被我们抛弃的腐朽风气,你觉得按照中国人的艺术水准,你有资格在这里做演讲吗?”
周围人都预备看珍卿如何应对,珍卿丝毫不怯地针锋相对:
“美术是什么?它本质上是为思想和价值服务。西方技术革命和思想进步,看似让西方美术百花齐放,不过是变更了表达思想价值的形式和技术手段而已。无论是写实主义、浪漫主义、古典主义,都不外是一种表达的工具。
“西方现代派有印象派、浪漫派、立方派、未来派、表现派,这些派别所做的美术实验,都不过在寻找新鲜的表达工具。他信绞尽脑汁地追求创新,只是将线条、色块、形状这些抽象的符号,在轮廓、大小、色彩、明暗上,进行意想不到的排列组合,借此在第一时间博人眼球,解放你被限制的思维和想象。
“但是,当创作者只追求新奇怪诞,人们看新奇怪诞多了,就不以为是新奇怪诞,而是陈腐怪诞。当西方的人们对陈腐怪诞产生审美疲劳,焉知你们不会抛弃浪漫主义,重新回归写实主义?
“如此说来,我们用哪种工具表现思想,都是各人根据需要的选择,艺术的事,怎么谈得上落后与先进吗?又谈得上谁完全模仿谁?
“现代中国人重视写实主义,是因中国人越来越崇尚求真务实的处世态度,所以表现形式和工具发生变化,这受了西方透视法、明暗法的影响,也有中国传统工笔画的影响。这又是什么值得嘲笑贬低的事?中西文化一直相互借鉴、相互影响,不是吗?西方的现代派美术,不也在借鉴其他文化吗?立体主义的灵感从哪来?显然受了非洲雕塑的影响……”
费特朗博士带头为珍卿欢呼,很多中国人包括非西方人也拍手叫好。美术系主任布莱逊笑眯眯地,跟听得连连点头的钱寿诒教授说:“钱,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叫‘后生可畏’,是不是?若不是见到杜小姐,我总以为中国的女孩子,和旧时候没什么差别呢!她对风靡世界的现代派,竟似乎很不以为然,真是难以置信!有独特的创见就不易,而敢于逻辑地表述出来,就是另一种水平了。”布莱逊教授并非完全赞成珍卿,但在他的观念中,艺术上敢于与众不同就是可贵的品质。
钱寿诒教授和其他中国师长,自然也当成是对他们的恭维,毕竟珍卿既是同胞又是晚辈。有一个教中国历史的梁教授,说中国二十年前就办女子学校,从杜小姐的学识和胸襟,不就看出教育成果来了吗?他们又自然而然地,讲起了中国文化就容易出才女,说起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才女……
珍卿在文学系树立微名后,在美术系也开始有知名度。不过外头人意见不统一,对她的观念有抬举也有踩踏,因为她在文学上赞颂中国的古典文化,在美术上也似贬抑现代推崇古典,像乔治·周就公然在一场社交场合,将珍卿称为“文化上的□□”,还有不学无术的人,干脆将珍卿定义为“遗少”,很有点不屑同流合污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