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露生见日本人去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向周裕道:“周叔今天很会说话, 多亏了你了。”
周裕笑道:“我看他前面客客气气的, 后面怎么好像找小爷麻烦的样子, 幸好没有事。”
“他当然是来找麻烦的, 亏得我们没拿他先送来的绸缎做衣裳。”露生心有余悸, “若是真穿着那些日本绸子出去唱戏, 变成咱们和日本人沆瀣一气了——岂不是叫少爷里外不是人?”
周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成了我们帮他打广告了!”细想想又觉不懂:“这日本人奇怪得很,梅先生也在南京,他要打广告,为什么不送给梅先生,反而往我们这里送呢?”
露生笑道:“原来周叔没看懂这里面的坏心。”
周裕搓着手笑道:“我们笨头笨脑的, 比不得小爷聪慧。”
“他们铁锚是做毛巾的, 这些绸子又不是他们自己制造, 送到梅先生那里也算不得打广告, 更何况梅先生曾经亲赴东洋, 纵然穿上日本绸也不算什么。我们家就不一样了,少爷鲤鱼翻身, 全靠抗日救国的名头起家, 若是此时我穿着日绸唱戏, 别人怎么看、怎么想?谁都能穿,我是断断不能穿的。”
把周裕听出一身冷汗:“这些日本人心思真个Yin毒。”
露生细心道:“明儿你带人去梅先生宿处递个话儿,劝他留神着送来的礼, 想来他去日本两三次,应该认得出西阵织,不似我们没见识,差点儿让人给骗了。”伸个懒腰,娇滴滴又道:“去叫小丫头把客厅窗户门都打开,跟这么个大俗人说了半天的话,一屋子的俗气!”
这些事原本不打算告诉求岳——金求岳最近是太累了,新公司的订单合同,全是他亲自带人去签,近百个客户跑下来,金总第一次有了社畜的人生体验。露生说过几次“要么我替你做”,求岳只是摇头:“你做的事太多了,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苦活儿,我来做就行了。”
露生赌气道:“我也是男人,做不得苦活儿吗?”
求岳笑道:“你怎么这么爱闹?我的意思是公司马上开张了,企业管理就应该走正轨,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搞家族企业。”
“家族企业?”
“一个人什么都管,这就叫不规范的家族企业。”求岳拉了他的手,很认真地给他讲解:“你在公司已经主管了财务,研发你也分管了一些,那营销和人事,我就不建议你再插手,不然职能不分明,底下的员工走程序就乱。现代企业讲究责任到人,你说了也算,我说了也算,不出问题还好,出了问题大家互相推诿,在追责这块儿就不好做了。”
这话很有道理,黛玉兽受教地点头。
“还有一点,靡百客的这个理念,虽然是你想出来的,但营销这块儿毕竟我熟,我希望第一批订单的客服,都由我亲自培训。”说着,虽然面带倦容,金总又开始沾沾自喜:“有这么一批骨干在,马云也被老子甩在后面。”
露生听他句句有理,便也不再劝阻,由着他狗子一样到处乱跑。
这一天晚上也是跑到快十点才回家,到家来就叫屁股疼,把露生好气又好笑:“别人走路腿疼,你走路屁股疼?”
“坐一天的车啊,客户那椅子又难受,都是红木的,硌得我要犯痔疮。”
“你是个傻子,身后难道不跟人?椅子不好,叫他们带垫子啊。”
“老子是去谈生意的,又不是微服私访,挑客户的椅子,我是要上天啊?”金总往露生头上弹个脑瓜崩儿:“老虎凳也得忍着,你懂屁。”
露生颇觉好笑:“……那我给你揉揉?”
金总感觉这太涩情了,而且仿佛略失老攻的体面,脱了袜子笑道:“别别别,我冲澡去,你弄点热水让我泡个脚。”
太累了,洗澡也是敷衍了事,一路呵欠地回来,还不要露生服侍,自己呵欠连天地泡脚。露生看他大马金刀地歪着头、眯着眼、手里夹个烟,和土匪毫无分别,心中实在好笑,心想人最俗也莫过如此,偏这个人俗得别具一格,这种大朴大拙,反比那等假斯文来得可爱——却不知他看戏到底是看什么?只怕是光看人家长得漂亮!
金总擦脚上床,听见他笑,捏他的脸问:“笑什么?”
露生忍不住笑问:“你这个人是不懂戏的,但好歹也看我唱过几次,我想问问你,你觉得我扮戏好看不好看?”
金总累得要死,随口应道:“好看啊。”
露生追着又问:“哪里好看?”
“……”这话把金总问傻了,金总心说这是送命题啊,不敢轻易回答,斟酌半天,很诚实地说:“我觉得你们唱歌的样子让人挺感动的。”
“……感动?”
“嗯……我也说不好,其实我根本听不懂你们到底在唱啥。”求岳回想着看过的妲己、丽娘,“就是喜欢那种气氛吧,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很有感染力,像演唱会的感觉。”
——意料之外的答案。
这话说得虽拙,却合了至情至性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