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反而瘦,得多吃点儿。”
金总乖巧:“吃得不少,就是过年没放假,忙着生意,所以没长膘。”
梅先生含蓄地打趣:“别仗着年轻不保养。”
突然开车,大家都笑了,连冯六爷都笑,只有露生脸红。
大家相识半年、彼此亲厚,不似初见时拘谨客气,只是与梅兰芳说戏时,露生仍是毕恭毕敬、敬之如师,极由衷地称赞:“鼓也好、打得也好,尤其水战精彩极了,梅先生这次演出,比在上海的时候更精妙。”
求岳也道:“我也最喜欢水战,摇摇晃晃特别有真实感,真跟在船上一样。”
露生笑道:“其实水上的戏多是如此,这戏是好在两人方向都用了心,此起彼伏,你发力便踩沉船头,我这边就水涨船高,所以看着异常真。”
梅兰芳笑着拉过他的手:“这只是其一,踩下船头,人是不是也要转过身来?转身就是一个亮相——但凡舞台上的设计,既要活灵活现,又要托出演员的身段儿,这就叫一箭双雕。”
那两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一顿马屁,说得冯六爷心里美滋滋,低头啜茶,笑了一声,转头向求岳道:“你小子心狠手辣,靡百客这一上市,原棉市场暴跌了三个点,年前骗铁锚屯了那么多原棉,日本人只怕是欲哭无泪——我听说你这新公司开张,拿铁锚祭人头了。”
求岳笑道:“他自己送上来能怪我吗?贼不能光吃肉,也得挨打的。”
冯耿光欣赏他这股匪气,赞许地点点头:“接下来是打算怎么样?我看你开这个新公司,是想拔江苏纺织业的大王旗了。”
“六爷有眼光,不仅是江苏的,整个江浙的纺织业都应该联合起来。”求岳给他奉烟:“我想成立一个棉纺织工业协会,把生产和销售的渠道统合打通,批发业我要,零售,我也要。”
冯耿光挑眉不语,沉思片刻说:“你这个想法其实早有先行者,一个是荣宗敬的申新,另一个是穆藕初的华商纱交所。”
“没成功?”
“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
1921年,为对抗上海日商成立的“上海取引所”(即棉花交易所),华商协力开设了中国人自己的纱布交易所,发起人和理事长即是享誉四方的花纱大王穆藕初。这在当时重挫了日本财阀控制中国棉纺市场的企图,逼到日商取引所关门自肃,是很痛快的一件事。
“但交易所这种东西,难免买空卖空,投机者甚众。穆藕初十多年来,多费心力而少得赞襄,凡投机棉花失败者,无有不骂他的。”冯六爷悠悠道:“他这头干活、那头挨骂,自己的厚生纱厂也弄到关门,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把金总听得无语,股票跌了骂证交所,这真是睡不着怨床,民国股民有点骚啊。
——然而这并不是华商纱交所衰落的主要原因。
从1927年开始,国民政府推行“实业救国”,不断对民间资本进行吞并和管制。一方面用政府训令限制交易所营业,另一方面对棉纱交易课以重税。
冯六爷道:“你都是买纱买棉,所以不知道棉花税的厉害。去年因为淞沪抗战,上海暂时轻徭薄税,你一味地信心膨胀,那早晚要吃原料的亏。靡百客虽然用料节省,但毕竟不是不用原料。如果照顾不到纱厂商人的利益,他们是不会听从你的。”
日商挤压、政府侵占,华商居罅隙而如散沙,这就是中国棉纺工业糟糕的现状。
金总送了冯梅二人回去,心里算计起来。
冯耿光点醒了他忽略的一些问题。
安龙的所有工人工资都涨了一倍,奖励他们日夜连转的辛勤劳作。钱多的是,贷款已经可以提前偿还,现在考虑的是余下的资金要怎么花。
冯耿光说得对,有很多事情是自己没考虑到的,虽然说成功地支配了华源和善成,但仅凭这两家,恐怕不能制霸全国市场,产能和原料供应依然不足。要凭现在的成绩去跟一帮经营了几十年的大佬们称兄道弟,估计人家也瞧不上你。
平白无故就说联盟,似乎缺一个理由,要笼络这些大佬的人心,也差一点儿什么东西。
夜深人静,他还在琢磨这些问题,感觉自己缺一个时机,又或者说,缺一点灵感。
那头梅兰芳和冯耿光回了上海,在火车上也闲话这两个孩子,金求岳倒没有什么,聪明忠厚,样样都好,独是说起露生,梅兰芳凭窗远望,轻轻叹了一句:“当初不收他做徒弟,其实是对的。”
冯六爷头也不抬:“想说什么你就说。”
梅兰芳笑道:“六哥又听懂了。”
火车咔嚓咔嚓向前走着,车厢里是红毯和墙布包裹起来的柔软世界,侍应走来过去也都是安静,只剩下车轮摩着铁轨的声音,并不嘈杂,是摇篮曲一样的宁和,与踏花的马蹄是同一种轻盈的声音。
梅大爷靠着窗户,就果盘里拈了个樱桃:“你说他怎么总是实心眼儿?我在南京演了这么些天,多少串场的机会给他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