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父亲在世,也会护着母亲,金大少粗俗他都认了,至少应当珍惜师父。
胡说八道!可如今怎么反驳?连句硬气话都没有!他师父怎么会喜欢这样粗俗的男人呀,承月想哭,这不是像他们说的一样,贪财爱势、做权贵的玩物吗?斌泉先生也俗了!说假话!月泉先生也俗了!说假话!徐先生、徐夫人,个个儿都俗了!一见金大少有钱,都给鬼推磨了!
露生凝神写毕,方直起身来:“你也读过红楼梦。”
承月心有不甘,终于愤懑道:“那金大少为什么不出来?他为什么不帮你?”想说“他玩弄了你,待你有事便撒手不理”,又觉得这话实在玷污了露生,如鲠在喉,气得像只河豚。
露生赶紧把他拉回来,给他擦着脸上的伤,心急且心痛道:“你怎么不听话?说了别出去,他们要骂就由他骂去,闹大了石市长自会来处理,你这脸蛋儿生嫩的,若真划破了,破相了看你怎么办?!”
无论如何,承月认为金少爷是师父人生当中的一个污点,但他又擦不掉他,只能选择视而不见。好像日后那些忠心的粉丝一样,被迫接受了偶像有女朋友的事实,大家谁也不许在超话里提起这个可恶的嫂子,只盼着偶像大红大紫,女友粉做不成,安心做事业粉。
大家都在长进,益友之切磋,可如良师之琢磨。
金总:可以的,脑洞挺大,是个宝才。
他一瞬间理解杜丽娘了,以一种诡异的心情大彻大悟了。
这件事倒是让他很满意,大凡diss嫂子的女友粉都在偶像的事业上肥肠满意,因为偶像如果扑街就不用diss嫂子了,可能还要倒贴做姐夫粉。他听沈月泉和徐凌云闲谈,说:“露生现在真是长进了,我看他在旦行上已臻化境,就那天跟春帆说的那些话,太有功夫了。当初穆先生叫他来主持传习所,怪你我眼不识人,梅兰芳的弟子确实不同凡响,我真盼着他能再有一个大突破。”
——少年承月之烦恼,好愁喔。
这真是黛玉写着黛玉词,杨贵妃
承月一肚子的委屈,终于哭了:“我为你出去,我错了吗?!师父!没人帮你说话的!”
沈月泉恶心道:“你还顺着杆子上来了,去!拿你的琴来,陪我练一曲。”
徐凌云道:“不知梅兰芳是怎么点拨他了,就前年他在得月台大演,我感觉还没有现在这样好,现在有一种出神入化的韵味,跟他对戏真是痛快!”
他热血上头地冲出去,跟孔家的家奴打起来了。
露生心知金孔二家的事情,就是解释了承月也听不懂,只是温柔道:“他是忙大事的人,这些许小事,不必他出面——你别扭什么呢?横竖并没人打到我头上来呀。”
露生好笑道:“没人说话?那场子里坐的都是鬼?”他一指台下含怒无言的听众:“他们坐在这里,就是用行动支持我了。”
这些事情渐渐成了承月心里的一块病,一种伤花凋落伤月缺的遗憾,并且和自己痛苦的身世联系起来,他觉得人生就是这样,一定会有一些遗憾,这真是戏子多薄命!白露生是多么像一朵花呀,开得美丽、香得清艳,别人把他攀折了,他也不自知,这是多么令人伤心的一个情景,以至于他对着渐渐凋零的梅花,感受到一天比一天暖起来的春意,忽然感受到了东君无情,让花朵开了,又教花儿谢了,原来春光是谁也不在乎、谁也不珍惜的,这光阴是多像东流水,教人无力挽留,这原来就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有些难为情地,他管不住自己的手,像黛玉一样,把落花掩埋了,埋到一半儿,忽然惊醒——哎呀,这不就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那一日他从盛遗楼回来,见露生正在书房里写字,按礼进去拜了一拜,告诉师父回来了,沈先生今日有客人欢聚,晚上不回来吃饭。
师父就是姹紫嫣红,金大少是颓垣!
——别人愤怒的时候是咒骂,而姜承月同学毕竟有灵性,他居然在这种狗屁倒灶的心情里,产生艺术的感悟了。
沈月泉笑道:“你两个倒是惺惺相惜,怎么这么肉麻的,这个话,他也私下跟我说过呢!”
承月听得欣喜,又听得忐忑,盼着师父能像月泉先生说的那样,在艺术上再有大突破,可又怕他为情所误,庸庸碌碌地就这样过一生。
虽然年纪相若,孔二小姐却让他想起粗鲁凶残的“大娘”,想起她殴打和辱骂他母亲的样子,也想起他母亲不争气的嘴脸,一味地只晓得哭,等人走了,从地板下面翻出一撮烟膏,搔着乱发道:“怎么办呀,人下之人,你爹短命鬼,没人给我们仗腰子呀。”
露生专心写字,低头柔声应:“知道了,厨房给你做的雪梨汤,趁热喝罢。”
徐凌云道:“哎哟,愧不敢当,不够我也觉得我近日可得心应手。”
承月舍不得走,看他写的是“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咏西施的诗词,不觉脱口道:“这是林黛玉写的。”
可他就连这一点儿珍惜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