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些以为自己再也不能见你了,死的心,都有了。”
“我怎么了?”
随行的翻译官恰好走来,闻言笑道:“梅先生第一次来美国,也是很激动、也很感慨的——您比他又多一份挫磨,这确实是太不容易了。”
露生笑了笑,微微偏头,对着灯数小碟子里的药片,“哪有这样的临阵磨枪呢你这一倒下来不要紧,吓坏了周先生和沈先生,一群人给你弄得人仰马翻!”绞了冷毛巾来,重新在床头坐下:“这会儿好些了?头还晕不晕?”
原本隆重的盛会就这样在突如其来的的忙乱里,跌跟头绊倒地过去了,喜庆还是喜庆,喜庆里有小操心。众人因为这一点意外,反将额外的拘谨客套一概都省了。
承月从昏沉里又清醒了一点,听见玻璃器皿玎玲的响动,露生的背影在灯光里:“你不舒服也不说,一路上只是憋着,饶是这样也就算了,我怎么还听振飞说,说你轮船上面不好好坐着,总跑甲板上面练功?”
安排得舒服。
这大半年里,承月的心装满了寂寞和忧伤,和松鼠一样,有被遗弃的感觉。盛遗楼的戏还在有一天没一天地排着,西施还在,越女却不在了,那故事从越女的剑回到了西施的纱,众人都心照不宣似的,谁也不提露生怎么不来了,唯有客人不见当家花旦,一天一天地来得少了。
承月目不转睛地看他,身上渐渐地有知觉了,摸索着,他拉住露生的手——其实是攥,人在迷茫的时候会有点像婴儿,靠本能的触碰来确认真实感。好半天,他哽咽了一声:“师父我想你想得好苦!”
等姜承月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承月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
露生的视线就有些模糊。
师父是不必跟徒弟辞行的,承月是从沈月泉的口中才知道师父出门去了,至于去哪儿,沈月泉三缄其口。后来露生回国,并没回榕庄街来,人都在金公馆,等他急匆匆地又走了,承月才晓得他回来过。
承月先看见花格窗外的月光,然后看见坐在灯下的露生,穿一件家常的杭绸衫子,半旧的料子和白兰花的气味都教人熟悉和安心。
露生大吃一惊。
这一头金总和黛玉兽也是一脸懵逼,姿势都摆好了,怎么那边给关住不放人了么?忽然见陈参赞满头大汗地小跑出来,后面跟着的却是熟悉的脸,正是麒麟童,又见一人,却是徐凌云,后面一大群人簇拥着出来,不知拥着谁——周先生一眼瞧见露生,又是喜悦又是着忙:“露生!嗨!快送医院!你这徒弟船上晕倒了!”
算起来,他们师徒是有半年的时间没见面了。
露生抿嘴儿笑道:“中暑了!不知道该说你傻呢,还是说你太讲究,哪有大夏天穿这么严实的?捂也把人捂坏了——漂亮是挺漂亮的。”
大家谈谈笑笑,把那一股泪意就遮下去了,涨起来的是后面的锣鼓喧天,甚具乡情的喜庆——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半个小时过去了,其余旅客都已经下船,这边关口仍是鸦雀无声。歪头龙和狮子蹦累了,几个大哥都抱着绣球朝里面呆望,不知这到底是拿的哪门子乔。再过一会儿雨停了,天公给脸,然而港里还是不见人影!
沈月泉看他天天挂个臭脸,
金总:“搞屁啊?!”
他看横幅、求岳看他,求岳弯腰小声:“哎,我说,这就开始激动流泪了,你等演出的时候是不是还要长江开闸?”
露生愣了一愣。
露生知他说的是之前那件事,含笑摇头:“这我不敢当。”
翻译官敬肃道:“我们都很佩服您在总统面前的那番话。”
露生见他醒了,起身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还难受么?起来喝点水。”
与此同时是多起来的流言,满城的风话渐渐地起来了,说什么的都有,说金家卷走了多少人的钱,暗暗地逃走了,说得有模有样,只是逃亡的方向有各种不同的版本,有说得罪孔祥熙,逃去天津的,有说得罪杜月笙,逃去内地的,还有说得罪“那一位”,逃去香港的——金大少在流言蜚语中把各种有头有脸的要人得罪了个遍,并因此神出鬼没地走遍中国,但白露生的结局却只有一个,“跟着金少爷走了”。
话音出来,两行眼泪也出来了。
陈参赞和杨参赞去了,果然艺术团单开了一个出口,拉了彩旗横幅,也是当地华人会赠送的,待会儿大家就从这里出关。露生很近地仰看那几道鲜艳的横幅,隶书写“欢迎白露生君携中国艺术团访美表演”,有点恍然如梦的感觉——为过去、也为眼前。这其实是百忙的时候、百忙里反而能扯开时间的松紧一样、人在这个时候往往容易思绪万千。又听见外面舞龙舞狮的声音,预备着热闹起来。
外面等到茫然的华人总会长也溜进来了,还没弄清形势:“哦,来了吗?奏乐奏乐!”
四下里渐渐又热起来,盛夏骤雨一停、立刻太阳烤人。
露生难为情道:“你知道什么?我不过是心里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