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总统先生,您不知道中国因为您的政策,受了多少磨难。”垂下眼帘,他短暂地整理思绪:“去年这个时候,我正预备着演出,中断我表演的就是您决定的白银法案。您可能想不到我一个小小的戏子跟美国法案有什么关系——我去奔丧了,我们极好的一个的朋友,在法案颁布之后,因为银根转不过来,破产自尽了。”
求岳知道他说的是张福清。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被账给逼死了。”露生的眼圈儿有些红了,“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急成了一锅粥,孔部长、宋部长,三番五次地向您求援,向美国求援,恳求能够宽限一点,我身边儿的人成日成夜地睡不着觉,银钱周转不开、账抵不上——您以为这就是最大的难处了么?不,不是的,一家又一家的生意倒闭,没有钱给工人们开发工资,货物也积在仓里卖不出去,明明半年之前不是这样的,这个无妄之灾让多少人家破人亡,您想过没有?”
“这就是你来美国的理由——也许在你看来,这只是一场金钱的游戏,或者一次痛快的报复。但对纽约抑或整个美国来说,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从我当选到现在,联邦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来建立国民的信心,而你们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你们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击溃了我们两年的努力——孩子,你猜猜,纽约有多少人因为你们而选择结束生命?”总统锋利地看向他:“他们不该为我的过失承担责任,你也一样在迁怒。”
这说到了露生心中愧处,正仿佛白娘子水漫金山——虽是被逼无奈,终究涂炭生灵。想说报应不爽,生于斯养于斯、谁不为自己国家谋算?忽然悟过总统的话来:既然都是为自己谋划,谁有又错?
“我的属下要求你赔罪,这冒犯了你。同样的,‘应得’这个词,也冒犯了我和我的祖国。”总统温厚地说,“这两句话都很欠妥。”
那时孔祥熙是什么表情、宋子文又是什么表情,求岳无暇也无心去看——他们会怎么想?也许会认为露生莽撞任性、不顾大局,每个拟将玉貌静胡尘的帝王大约都会这么想。可是外交这件事情,说大可以大,说小其实也很小。大者两国相抗、兵戎相向,小者晏子谈橘、鼓瑟击缶。跪久了的人麻木了,难免奴颜,但极度的自尊往往也是自怨。
要做到不卑不亢,着实很难。
求岳忽然想起别的事,这一群人里唯有他经历过中美易地而处的时代,抱怨着不能出口垃圾、不能倾销商品的美国,在后来的中国人眼里,是不是也很操蛋、像个怨妇呢?
中国为什么弱?一百年前是因为侵略,这一片烂摊子因为野心和欲望支离破碎至今,怨东还是怨西?再问一句后来为什么强?难道是靠别人精心呵护、输血输粮?还不是因为团结和自强!
自助者天助之,自强者恒强。
求岳猛然回过头去,他看不清身后众人面目的表情,有一点对过往的怒其不争,可是也有一点庆幸——至少如今,他们明白要把心放在一起。
沉静的余晖笼罩着他们,海风呼啸而过,是从过去吹向未来的澎湃。
总统在海风中,安然地托起烟斗。
中美会谈暂停的那几天,他去疗养院拜访了一位病人——他的好友,也是他的秘书处主任,路易斯豪。因为过度的工作透支身体,这个性格暴躁的小老头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呆在病床上,但很显然,病房关不住他的耳朵和眼睛。
豪一见面就问他:“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两个人?”
罗斯福笑了笑:“我吗?我的态度很明确了。”
他的好友不耐烦地摇头:“我是说,作为总统,你打算怎么处置?国会内部对他们的看法应该分成了不止一派,我想大多数人,是倾向于必须引渡他们。”因为卧病在床,所以他比平时还要暴躁一些:“所以我问你的打算。”
空气稍稍停滞了片刻。
不慌不忙地,总统转动轮椅,退到病房的窗前:“豪,你对中国是什么看法?一个腐朽的宝库,亦或是即将被冲溃的散沙?”
“过去的一百年里,可以这样说,但过去毕竟是过去。”路易斯豪极敏捷地回答。
“我的好朋友,你总能明白我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事。”罗斯福赞许地转过脸来:“虽然能看到这一点的人,在我们的国会里少之又少。”
“不得不说我们是一个庞然大物,但其实也是一个孤岛,距离限制了我们的目光。对于欧洲、对于亚洲,我们总不免以傲慢的态度审视他们的现状,因此在决策上往往缺乏清醒的认知。”
“因为是在你面前,所以我不妨敞开来谈我的看法。我认为,我们的政策应当基于如下的信念,那就是尽管中国暂时还贫弱,但是四亿五千万中国人有朝一日总会统一和现代化的,他们会成为整个远东最重要的因素。”
路易斯豪丝毫不感到震惊,眉头紧锁,那表示他在思考——如罗斯福所言,他们总能想到一起去。
国土、人口,这是一个国家最本质的东西,更何况,这个国家在数千年的时间里维持了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