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黎心中吃惊,想怎会有这样冷心冷情的孩子?不过六七岁年纪——要说他薄情,偏生什么都知道,可要说他多情,哪有小孩子这样懂得算计分寸?不能服丧、亦不哀哭,师门立孝,叫旁人无话可说。瞧见他大大的乌黑眼中,隐隐含着泪光,可是面色平静,半点不肯露出。
小少爷仍是温软的声音,带一点稚子的奶声奶气:“先生大行,学生连服丧也不能,在此立孝,以全师徒之情。”
小少爷不哭也不响,脸上很文静的表情,由着培黎摩挲了一会儿,他温声道:“这实在可惜,裴先生请节哀。”
培黎叹了一口气。
要知道当时正打着中原大战,军阀们哪有心情来给
“为什么?”
格格以手止他:“当日大人救了允贞,我们夫妻永世感激,如今不说这虚话。”
培黎不禁笑道:“唉,小时候就能看出长大的样子,他果然成了不得了的人物。”
侄子知道叔叔在中国呆了很多年,也很受人敬仰,但如此叱咤风云的人物跟血脉亲人居然有故交,不免让这个年轻人大感雀跃。
“格格,我有一件千难万险的事情,原本不该勉强,但除了你们,我也再无人可托。我知道你是个女中豪杰——”
培黎半天没有说话,他把报纸折起又打开:“这个人,如果有更清楚的照片就好了——”他戴上眼镜,仔细地而沉默地,他盯着报纸上的照片。
人生是这样变幻无常,当年师门立孝的童稚的脸,如今与纽约时报上的照片重合在一起。
侄子迷茫地抠抠头:“那您为什么要一直看这些报纸?”
他还想再说下去,奈何精气用尽,喉咙收紧、两眼上翻,就此撒手人寰。金忠明夫妇顿时伤心痛哭,更悲戚文学士一生功名,此时连家人也没能来得及赶到句容!满屋子乱纷纷的,格格擦着眼泪叫仆人们端水来擦洗,却连一条白布也不敢声张挂上。上下人等念文学士生前平和,也都忍泪而行。
文廷式点一点头,招手叫培黎也靠近,轻声地而艰难地,他说了什么。两人听罢都是一呆,培黎深深叹气:“上帝,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其中最有分量的成果,当属现今仍存世的中国农家经济调查。
培黎一怔,心想孩子还没回过神呢!蹲下身来用英语道:“那是你的老师,文先生,他再也不能教你读书了——你想哭就哭吧!”
按时间推算一下就知道,培黎老先生回国的时候,正是金总在华尔街兴风作浪的日子。随着炉边谈话的全国发表,侄子的床头谈话也全围绕这个中国人展开。
培黎眼见这一场心碎情形,深觉难过,在文廷式的额头画了十字,他走出停灵的房间,看见金家的小少爷正在廊下站着。
文廷式面上红潮褪去,渐渐转成青灰,格格忙叫丫鬟递来参汤,与他喂了几口,他喘息片刻方道:“这事,这事我也不能断定真假,但总看来倒有六七分是真的。我恳求你们,去探一探也好,于你也是功德一件——”只听他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浊,字句都停在舌头上,却无半分力气吐出,勉力大呼一声:“天可怜见!我大清眼见要亡于妇人之手!”他叫着金忠明的表字,叫着培黎:“伯昭!义理!我有何辜!”
“那你在这里作什么呢?”
培黎第一眼看到报上鹰视狼顾的形象,倒也没有自动把他和当年的金明卿关联在一起。他现在也病了,像当年的文廷式一样,只不过文廷式是心病,而他是实打实的身染恶疾,日常娱乐就是拧开广播,看看报纸,听侄子说些最近发生的事情。
往事已不可追,而他实实在在地在中国度过了人生的大半。民国建立之后,培黎专心办学,他牵头创办了金陵大学农学院,采用半工半读的教学方式,十数年来辗转于江浙、华北、东北各地,不仅围绕国内的基础生产进行调研,也培养和输送了大量的技术人才。
小少爷摇头道:“我不哭。”
看看眼前潦倒景象,他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金先生现在就在美国,叔叔,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他有很多钱,能够帮你治病!”
“认识英语还是我教他的呢,六七岁他就能把英文讲得很流畅。”
培黎难过得抱住他:“我的孩子,他去见上帝了,你的老师!”
“我的孩子,我们施舍给人,不是要求别人的回报,而是赎我们身上的罪。我患的病,也是上帝对我的训诫,它让我的良心得到安宁。上帝会使我们不至于缺乏。”
倏忽三十年过去了。
培黎想,这个孩子以后能成大事,他会是不得了的人物。
真奇怪,他的经历是假的,培黎想,明明那么像真的。
不在乎就别看了吧。
侄子十分意外:“叔叔,你认识他吗?”
“我要是哭了,太太也会哭,太太哭了,丫鬟们便也哭,上行下效,都不能自持,外面听见了,这要怎么解释?君子有命在天,生死岂无分定?生前人事已尽,此时哀哭反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