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霓虹比夜色更早降落。
从荣公馆对面的街上溜出一架黄包车,车篷拉起来,瞧不清里面坐着谁。车夫踏着霓虹,一赶气地往前直奔,他不敢回头看,只道:“老爷、少爷,你们这一路少说要走两个钟头,为什么不坐汽车?”
车上的老爷沉声道:“哪来这么多话?你只捡人少的小路快走就是,等到了地方,再给你十块钱。”
车夫胸中且惊且喜——这一趟跑下来三十块,两三个月躺着吃也够了!哪怕累死呢,心中想着银钱、脚下一刻不歇,等走到那老爷说的路上,天已黑透,车夫汗流浃背——想说句话,喉头干得声音也没有了。
有人在他肩上轻轻一拍:“拿着,往前拐,到那栋红房子底下。”
车夫将小袋子接来一看,里头何止十块?感激得就要回头谢过,乌木的司帝克在他脖子上重重一敲,老爷子怒道:“东张西望甚么?!”
车夫不敢再回头,将钱袋揣在怀里,擦了一把汗水,趁着路灯,抬车又往前走。果然那红房绿荫之下,透出一点灯光,原是有人拿灯在小门上等着——车上的人不声不响,仍用拐杖在他背上一戳,车夫会意停下车子,老少相偕下车,就从小门进去了。
此刻他再也忍不住,举头望去,不觉大吃一惊——刚跑路跑得昏头转向,此时夜色里定睛一看,这红房子不正是孙大总统的居所?
那进去的两个又是谁?
他呆呆地抹脸,将两个钱袋看了又看,不知自己到底拉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忽然瞥见墙角里立着两个人影,鬼魅一样,心里害怕,口干舌燥也全然忘记,拽上车子,一溜烟地回头就跑。
就在一天之前,江浙商团的首脑们在荣公馆里七嘴八舌,一半是诉苦、一半是不安,不知眼前这等情形如何可解。又听求岳说了回国改坐船的事情,都猜疑不定,不知这到底是谁的离间计、还是当真上面就有这个意思。
等听说了这事是露生拍板做主,大家都有些皱眉头。
沈宝昌道:“全国上下兔死狐悲,都怕四川这一试行、就变成真的了,先把你大骂一通,偏又是美国那边一个劲地发你的‘好消息’,今日与这个酬答、明日与那个宴会,叫人怎么不生气?”
“各地都派人来问,为什么违背当初承诺。央行给的答复是储备金尚未到位,但市场形势紧张、法币不能再等。大家自然就追问为什么美国给了贷款还是不够?”荣德生道:“那不就问到了我们头上?”
求岳忽然想起一件事,登时站起来:“我爷爷怎么样?!”
“还用你说?我们也怕你老太爷有个什么闪失,专门去看望过了,他见也见了我们,只是也没主意,这你放心。”
“老太爷拿不出主意,唯说要等你回来,可日子哪禁得起你又是加演、又是坐船?等得我们欲哭无泪。央行不愿意给答复,政府更不给,光是一个劲地催缴、颁规定,催他们认了法币、也催我们上交。”穆藕初叹道:“也不知我们没交的消息是谁漏出去的——还有你回来的事情,早两三天就全上海传遍了,幸亏我和荣老调了车子去接,若是错开一步,怕把你们打死了!”他摸着鼻子疑惑,“真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到底是谁这么嘴碎。”
——你说是谁?还能有谁?
求岳点头,默默想了一会儿,掉头就向外走,一群人拉住他道:“明卿要去哪里?”
求岳道:“我去找他们算账。”
穆藕初急拉他道:“你要找谁算账?我们这么多人在这等着你,难道真是来问你的罪?就是怕你这火爆脾气,听说了就要去闹!”
求岳心说我闹了吗?我火爆了吗?此时方知人气到极处,不是勃然大怒,而是脱力的空虚,不知道气该往哪一处使,全闷在肚子里,许多小针往太阳上扎,他擦擦眼睛,擦不出什么,尽量平静地问:“难道我就该背这个锅吗?”
他拨开穆藕初的手,“你别拦我,我要去对质,去叫报社的记者来,当面公开对质。”
穆藕初抓着他不放:“你先息息怒,你先息息怒,你要这样子还谈什么事情?你是大家少爷,又不是梁山的土匪——怎么净说不带脑子的话!”叫荣家的仆人:“快去把门关好!别叫明卿出去了!”
场面也不像谈事情了,倒像猛兽逃窜、动物园紧急出动,一屋子五六个人,你拦我拽,都压着金总一个,金总给他们五马分尸地拉了半天,脑子里没空去想这一团乱的局面,单想自己从小叼着金汤匙长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金海龙再不是个人,也从来没有冤过他,没写作业就是没写,扔二nai的内裤就是扔了,打一顿不就完事?好汉做事好汉当,没做过的事我为啥不能问?
又想起其实也是受过冤枉的——家里的钱被拿了,当妈的盘问儿子什么时候拿的、拿去干什么了,问了好几天,求岳回想他妈那个尖酸刁毒的语气,没几句是问钱的事,倒有一多半是在抱怨男人、抱怨生意,没本事怼老公、把一腔怨毒往孩子头上撒,那可真是什么难听话都能说得出来,丈夫她舍不得骂,自己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