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是个不大的村落,统共加起来还没十户人家,根出同源,世代种枣为业。这倒是方便了朕:想买下全村的枣子,只要和族长李郑生谈好价格就可以了。虽然朕之前从没干过这种事,但慷慨一些总做得到。最后拍板成交的时候,李郑生还送了朕一大罐枣花蜜腌制的青枣。
在荔城,客气被认定为一种“你看不起我”的表现,朕便收下了。而后李郑生又主动提出要带朕再去看看今年的枣,朕自然也是同意。
“……别看这枣树普普通通,好的都是三代之前便种下的。这林子都是祖先传下来的基业,我们拼了命也要守住。”
朕正立在一棵极大的枣树下,闻言不免多看了李郑生一眼,却捕捉到他面上一闪而逝的忧虑。李郑生是整个李氏家族中唯一识文断字的,不然也不会被公推为族长;他很可能知道洛水坝势在必行,却不想让外人如朕看出来。
看来不提洛水坝确实是正确的选择……朕正想换个别的话题,却突然听见一丝细微的哭声。“那里是什么地方?”朕指着林子深处问。
李郑生一愣,也侧耳听了听,脸色旋即尴尬起来。“八成是我的侄儿,”他苦笑,“这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娘,前不久我弟弟也去了,如今养在我名下。可孩子大了,还记得他爹。这不,隔三差五就要在他爹坟前哭上一回。”他重重叹了口气,“家丑不可外扬,倒让贵客见笑了。”
没想到后头缘由那么多,朕一时无言以对。这要说什么好?
正在犯愁时,一直旁听的谢镜愚突然开口道:“主子,我过去瞧瞧。”
“那怎么使得?”李郑生连连摆手,“太麻烦您了,一会儿我再去劝劝就是。”
但谢镜愚什么人?脾气犟起来敢当面冒犯朕,一个小小族长怎么拦得住?“去吧。”朕一点头。
“这不太好吧……”
见李郑生还想反对,朕便抢过话头:“你侄儿多大了?这个时辰怎么会在这儿?”
这提醒了李郑生。“对啊!”他一拍大腿,横眉怒目,“前几日我刚托人把他送进城中最好的私塾,结果他不念书却偷跑回来……这混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说着说着就要撸袖子,朕赶忙让他冷静下。“你且再等等。我这个属下别的不行,哄人绝对是一等一的。”
李郑生半信半疑,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捺下性子。
所幸,谢镜愚没让朕丢脸。不过一小会儿,他就从林子里出来了,手里还牵着一个半大少年。那孩子看起来也就幼学之年,长得眉清目秀,然而脸哭成了花猫,衣物上还全是灰印子。
虽然朕自小没和谁红过脸,也能一眼看出这少年和人动了手,不由微微蹙眉。李郑生倒是见怪不怪,又开始冒火:“好的不学尽学坏的!”
朕觉得有哪里蹊跷。“怎么?他经常打架么?”
“以前还好,最近天天都不能看!”李郑生气打不过一处来,“再这样下去,我怕先生都不收他了!”
朕把他刚说过的事情连起来想了想,心里已经有了大概估计。“他有和你说过私塾如何么?”
“他恨不能不去,又怎么会和我说……”李郑生连珠炮似的骂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愕地望向朕。
一个家境普通的孩子,父母双亡,在城里最好的私塾读书,会受到什么对待简直显而易见。官员富商的孩子看不起他,言语欺负上升到动手是很可能的;而夫子没偏帮几乎不可能,指不定还希望李家知难而退呢。
李郑生本是一张红脸,此时先变白后变青。等谢镜愚把他从少年嘴里挖出来的事实一对——诸事都如同朕的猜想——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要不是朕的侍卫拉着,李郑生一准儿要冲进城里和人理论了。看得出他性子直爽,对侄子也不错,然而这个脾气……
朕基本猜出马永贞说的“无功而返”是怎么个无功而返法了。他堂堂一个州牧,能想到的法子八成是威逼利诱;放一般人身上可能还行,放李郑生这种认死理的人身上,怕不是被人用棍子撵出门的命……
“李兄,不如这事儿就交给我吧。”朕打定主意后便开口,“虽说我是从兴京来的,不比你熟荔城;可论起交游广阔,我自认还算说得过去。”
李郑生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这是我们李家的家事,怎么好麻烦您?”
“这可不仅仅是你李家的家事。”朕正色,开始循循善诱,“你想,孩子尚且能说岁数还小,不知何为对错,这便罢了。可夫子如此嫌贫爱富,又怎么能教好他们?我也不光是为你侄子,我还怕耽误其他孩子的将来啊。”朕还煞有介事地做了个总结,“这说到佛祖跟前,都是积大德的好事呢。”
李郑生估计还没见过和朕一样能盖帽子的人,一时间张口结舌。好半晌反应过来,他深深叹了口气。“您是见过大世面的,李某自愧不如。如此,李某只能腆着老脸请您帮忙了。”说完,他又叫人去地窖搬两罐蜜枣出来,一定要朕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