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仍有一些琐碎的、隐隐约约的遗憾,在荒淼的脑海中断断续续地闪现。
例如,他其实可以不必等着他问,就主动告诉他,自己考得有多好;例如,他偶尔可以给他倒杯茶,而不是每次待他回家,都只有淡淡地擦肩;例如,他完全可以放下那点儿可笑的倔强与自尊,像别的儿子那样小时候黏黏他,长大了气气他;甚至,当他摇头晃脑、满脸陶醉地拉起他那把老三弦时,能对他说上两句话……哪怕是刻薄地嘲笑甚或厌憎地抗议呢,是不是,也要比视若无睹强?
……是吗?爸爸?
赵辉伸出手,按住结成了硬痂的,那半截空荡荡的布单。‘吱吱’、‘咔咔’,粗粝的纹理伴着突兀的声响咯进手心,像一把长满了铁锈的,尖利的刀。在呛鼻的蒙蒙烟雾中,剃鳞一般缓缓剖向那些沉寂无声的往昔时光。
“三弟,”赵芳已经换上了孝衣,像个淡薄的影子轻飘飘跪下:“外面,有人找。”
赵辉屏息直起了腰,手心慢慢地握紧,紧握成拳。
“赵辉……”纪康站在院门外,汗流浃背,在正午火红的烈日下暴晒成白花花的盐霜。迎向他的目光,微微皱起了眉:“梅晓红,说你一早走了。”
赵辉在围栏前停住,音色清净得像脚底圆滑的黑影:“你昨天进山了?”
“是。”
“跟他一组?”赵辉问,似乎无聊才往下接:“就你俩?”
“对。”纪康依然只有一个字。
“呵,”赵辉低头笑了笑,又抬起来:“看见那头野猪了吗?”
“看见了。不是一只,是一窝。”纪康也缓缓地笑了,浓黑的瞳仁漾出水一样的波光,**般淌过他的脸,轻声问:“赵辉,你想说什么?”
“是吗?”赵辉的笑意更浓郁了,仿佛终于松了口气:“你没受伤?”
“没有。”纪康别开脸,扬起眉瞅了眼钢蓝色单调的云霄。依然带着那笑,转身离开,再未说一个字。
“你觉得是纪康害了咱爸?”赵芳站在门边,等他回过头:“你真这么想?”她的嗓音Yin郁尖锐。
赵辉撇开她径直进了屋,脱下衬衫,把那件粗麻孝服换上:“我不知道。”他缓慢地、紧紧结上那根草绳,分不清勒住的到底是自己的腰,还是,谁的颈项。
学校厕所中冰冷的铁棍;紧追着赵伟的仇恨的眼神;松鸦岭断崖上急劲狠辣的那脚飞踹……太多太多。他以为自己忘了,可那一幕幕,像蓦然苏醒的Yin险的蛇,嗤笑着,吐着猩红的信子嘶嘶滑进血脉。
赵伟在第二天傍晚下葬,纪康不出预料没有到场。赵桂芝的眼睛肿得瘆人,紧抱着纪永诚远远缀在人群后。李氏挺着腰杆一声不吭,擦过她笔直走向村口。赵辉忽然想起当年那五只鸡蛋。是不是,在他跟那个人还傻愣愣地传递‘赠礼’的时候,李氏,就早已经清楚明了?他看向母亲枯槁僵硬的脊背,一步一步,渐渐没入松鸦黑雾般蒸腾翻涌的羽翅中。
赵敏的话跟赵芳如出一辙:“你真这么想?”她直视向他,清澈的双眼第一次聚拢Yin霾:“你真疑心他?!”那眼中失望与愠怒同时迸溅,又颓然松了劲儿:“算了,都已经晚了。”
“什么意思?”赵辉愕然一惊:“你说话说清楚!”
“今儿一早我下山抓药,刚刚才见到他送来的钱。听我妈说,他去了县城打工……”赵敏看向他,渐缓的语音透着歉然的倦怠:“对不起,你这两天太难过……”
县城?打工?!赵辉遽然失色,猛地掠过她。扯蛋!混蛋!!狼心狗肺的王八蛋!!!他冷汗涔涔,咒骂着,疾奔着,紧咬着牙冲进旁边的岔路。八道岭、野猪坡、饿狼成群的森严密林。太阳像团烧透的灰烬,寂然坠落焦黑的群山。
昨天他怎么说来着?‘看见那头野猪了吗?’
‘看见了。不是一头,是一窝。’
‘你没受伤?’他不过是问了一句。
‘没有。’那混蛋就开始笑,该死地笑,不停地笑,笑完扭开头看了看天。
这死人,这死人,就不肯让他安生一天!东南隘口上吹来那阵风,像群憋疯了的野兽。他跑,拼了命地跑,风呼呼向后倒,嚣叫着撞断一地败枝。松鸦剑一样插进风里,在后头紧追,在前头窥伺,在一棵棵树杈上扑蹿着,怪叫着,无处下口地狂乱。
林子越发晦暗,Yin森森散着鬼气,天空是死人脸的铁灰。他‘啪’地摔倒,爬起身再跑,月亮已经冒出来。像只居心叵测的狸猫,诡笑着穿行在摇摇晃晃的冷杉林间。
松鸦叫得更欢了,它们抽筋一样跳,疯疯癫癫地笑。震碎了凝固的夜气、冰块似的月影,惊起一大群壮硕的蛾子和飞虫。‘嗡——嗡嗡’、‘呜——呜呜’,老林子像头突然活过来的兽,嘶喘着抻开僵朽的筋络。
天又亮了吗?他看见熠熠的光斑。他使劲儿揉眼睛,狼!是狼!在不远的桦树缝里,一闪一闪瞪着眼,是头狼的绿眼。“狗日的!”赵辉霍然蹲下身,捡起块石头掷过去:“砸死你!”他恶狠狠冲它吼。狼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