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痛苦,愤怒的情绪都留在身后,他穿过漫长而苍白的医院走廊,路过一扇扇紧闭的,半阖的,洞开着的病房门,和其中等待死亡的生命们。
康丝坦斯在等待着他。经过如此长的时间,他终于站在康丝坦斯眼前。康丝坦斯在病床上睁开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呼喊他的名字。那声音传达陈庆耳边的时候,为他带来了一种恍惚的错觉。每一次他送别康丝坦斯,都是在这样一种素白的颜色之中,七年前他站在雪地里,在飞船起落的轰鸣声中,也听见康丝坦斯叹息似的喊他:“陈庆。”
他走近了一些,在康丝坦斯的床边落座。康丝坦斯的面容笼罩着rou眼可见的虚弱的Yin翳,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但是他们的对话以一种将死的从容与条理展开。康丝坦斯首先问他:“你见到玛利亚了吗?我们的女儿。”
七年前,陈庆最后一次送康丝坦斯回家的时候,他们在路边捡到可怜的弃儿。康丝坦斯收养了孩子,带她来到博南。
“是的,我见到了,”陈庆握住康丝坦斯的手,“她很像你。虽然年纪尚小,但她已经懂得了善良而慈悲的心情。虽然这是七年以来我第一次见到玛利亚,但我能感觉到,她是你的女儿。”
“不只是我,”康丝坦斯微笑着说,“你是她的父亲,陈庆。玛利亚是个好孩子,抚养她,陪伴她,是我度过每一个噩梦般的孤单日子时的Jing神支柱。她是我在人生道路上拐弯时得到的最好的命运馈赠,现在这个小小的,宝贵的存在到你的身边去了我一直有种直觉,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她会像拯救我那样,也拯救你,不管你那时身在何处。你没有带她来这,是吗?你是对的我不想让她目睹我的死亡,这是我一个自私的愿望即使她日后必将目睹更多更残酷的离开,至少不要从今天开始,让她再度过一段纯真时光吧,像我们也曾拥有的那样说起来,我也不应该见你的,我明明说过不会再与你见面,但是,原谅我,我是如此的想要见到你”康丝坦斯哀伤地注视着陈庆,眼里已经盈满泪水。
七年前,陈庆放弃了曾无数次与康丝坦斯谈论过的学术深造的道路,跟随父亲去到遥远的罪恶之都,接手那制造死亡的家族产业。他告别康丝坦斯,康丝坦斯也告别了他,在陈庆目送康丝坦斯所在的飞船离开之前,他们已经知晓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失去彼此的联系,正是他们能剩下的最好联系。
直到死亡,最粗暴,最无可解释的死亡,来打破僵局。
康丝坦斯回握着陈庆的手,继续问他:“七年以来,你过得好吗?有没有按时吃饭,早睡早起,出太阳的时候出去散步?”
陈庆不知该如何回答这问题。康丝坦斯知晓他经营的对象的真面目,他应该坦白自己时常半夜惊醒,食欲不振,在出太阳的天气里听手下汇报死亡名单吗?还是说,他应该在康丝坦斯的病床前隐瞒或撒谎?
他的沉默已经给了康丝坦斯回答,康丝坦斯不再追问,转而说起了自己的七年:“我的生活不好也不坏和你分别之后,我路过了许多地方,你想听的话,如果还有机会,我会说给你听。但是,没过多久,我还是回到了博南。这是你的故乡,我也在这遇见你。我一直觉得这地方在等我回来,它总是在呼唤我或许我也心存侥幸,我有时想,我会在路上同你擦肩而过吗?或者和儿时的你走过相同的小巷”她咳嗽了两声,声音愈发轻细下去,但仍然继续说:“接下来的日子里,战争也来到了这里。我担任战地护士,直到现在直到现在,我几乎每日祈祷,神啊,如果我的善行得到回报的话,如果您真有一点仁爱之心,平等地爱着我们的话,让我的陈庆过得快乐一些吧,让他往自由的地方去吧,不要怪罪他,让我替他偿还一切吧我是个多么自大的人啊,这是多么傲慢的祈愿啊,但我每天都这样祈祷,这会实现吗?神啊,陈庆,这会实现吗?”
她朝陈庆的方向弯下腰,眼泪落在陈庆手心。陈庆沉默地拥抱住她,她在陈庆怀里颤抖着,泣不成声地追问着:“但是七年的时间太短了,为什么死亡要这么急切地催促我?我的爱人,对不起,对不起,你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我却要再次离开你爱人啊,我就要再次离开你了——”
哭泣的康丝坦斯情绪不定地喘息,陈庆扶着她躺下,为她拭去眼泪,亲吻她沾shi的睫毛,安慰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已经度过了足够漫长的时间死亡带走你,正是因为不忍心看你继续承受活着的苦难,要召你回去那没有痛苦的地方。”他轻拍着康丝坦斯的手背,她因病痛与Cao劳瘦了许多,骨节凸出,陈庆拢住她细瘦的手指,额头靠着她的脸颊,对她轻声耳语:“不要感到恐惧,我在这里,在你身边。我看着你,我爱着你,我永远不会怪你,正如你永远原谅我那样。康丝坦斯,康丝坦斯,我的康丝坦斯”
康丝坦斯在他的轻声絮语中回归平静,她闭上了双眼,同样轻声地回答他:“我不再恐惧了虽然我感到疲惫,但我已经度过了长而美好的一生从我在父母怀中睁开眼,从我在落叶的小道上遇见你这是多么漫长,美好的一生啊在这一生的尽头,我离去了,但我仍然,仍然永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