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夜晚的风扬起一角白色的衣摆,远处灯火朦胧,光浸透衣襟上Jing绣的云纹,便将一身清冷孤高,也化作了雍贵风流。
裴云回府时,兄长还没回来。
听说皇帝在改税制,又以元州水患为由,将附近的河流改道,与肃州的青云湖衔接——这事苏寒已经做了一半,待到明年入秋,应该就完成了。
如此一来,南北贯通,大大方便了物资的调动。
兄弟俩的官衔都没变。
作为皇帝的近臣,裴正最近忙于起草诏令,修改文书,时常宿在宫里,眼底的青黑清晰可见。
公务繁重,皇帝又催得急。
他不计较八王之乱时各家的小动作,却在这件事上态度强硬。
有怠工拖延的,或贬或罚,绝不手软。
沈谨在位时,亲jian宦而疏贤能,对政务不怎么上心,满朝文武基本属于放养状态。
等沈离继位后,直接把不能用的全砍了。
夺权之争的余波还没平息,朝堂上又弥漫着新的血腥气。
官复原职的不少人瑟瑟发抖,生怕下一个掉脑袋的就是自己。
但其实没有。
新帝的爱好是下了朝在宫女怀里装晕,而不是和一帮臣子讨论哪一天当作他们的忌日。
砍了几个饭桶之后,就恢复了娇柔羞怯模式。
若是以历代皇帝来比较,沈离已经算得上好相处了。
裴云本人也受到过皇帝的单独召见。
——严格来说,是隔着好长好长的一张书桌召见。旁边还开着窗户,下面放着一台矮凳。
裴云一看这架势就自觉地停在了门口。
皇帝一手奏折一手镇尺,对上那双碧色的眸子,裴云总觉得下一秒,沈离就会把那根镇尺捅进他嘴里,然后跳窗逃跑。
皇帝的声音温柔悦耳,虽然离他起码有五米远……
好吧,反正就两个人,还是听得清的。
沈离问了他一些刑部的事,主要是关于过去的积案。
其中就有徽定县的赈粮失窃一案。
这事没经过他手,裴云知道得不多,但大理寺审下来毫无结果,却想草草结案。
中途被他拦了下来。
案卷在他手里,因为这事,裴云得罪了不少人,御史甚至集体弹劾过他。
沈离捏着厚厚一沓奏本感慨:“……..你人缘差得和我有得一拼了。”
这是夸奖还是嘲讽?
裴云摸不清沈离的脾气,便垂下眼,盯着角落里玉兔状的熏香炉沉默。
他向来寡言,场面话当然会说,但是在皇帝面前,没这个必要。
“算了。”
合上奏本,沈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红枣枸杞茶:“既然你不清楚,想必其他人就更糊涂了。”
似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沈离看向他:“好了,我……不,朕已经知道了,你下去吧。”
这样平淡的交流,一如他对他的态度。
就好像,数年前自己刺穿他心脏的那一剑,并没有给他带来疼痛之外的影响。
裴云有些疑惑。
他看不透沈离的想法,也不明白沈离为什么要留下他。
沈离对他的态度,有时会让裴云觉得,正如他对这个国家的态度。
有一种微妙的…..漫不经心的漠然。
这种感觉,从他第一次在梨树下看到这个少年时起,就一直萦绕在心头。
明明是先皇的嫡子,却和他的母妃一样,游离于这片奢华之外。
他看着少年,少年的目光却越过宫墙,落在了北方翻滚起伏的云海间。
太过缥缈而遥远,就像一束抓不住的风。
于那一刻,裴云忽然就生出了一种,比起太子,这个人更具有威胁性的感觉。
本能的,没有任何思考,源于直觉的想法。
那时,他想到的是,如果三皇子落败,这个孩子成为了这个国家新的帝王。
倘若他并不爱这个国家……
那么,总有一天,他会毫不留恋的,决绝地丢下这个国家和子民,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个孩子,或许不会是昏君。
但一定是会给朱枢造成重创,比几代昏君加起来,更可怕更危险的存在。
如果只是昏庸,那还可以劝诫。
如果只是无能,那还可以辅佐。
可如果是一个既聪明又能干的君王,这个君王,又根本不在乎这个国家。
这才是最可怕的。
那样的君王,要用什么去留住他呢?
沐浴过后,裴云将带回的案卷搁在案上。
一头漆黑的长发shi漉漉地贴在肩头,浸shi了雪白的亵衣,勾勒出底下形状优美的肌理。
贴身小厮捧着一块软帕过来:“少爷,可要小的为您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