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一开始是滚雷,贴着震颤作响的玻璃窗告诉他:是的,你没睡着,你还醒着。然后这世界安静了好一瞬,等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外头便开始下雨。
陈屿躺在床上细细分辨那些声响。
他一动不动,呼吸平稳,在心里丈量自己躯体的大小,躺平了就这样长,两只手两只脚,躺进棺材也是一样。但躺进棺材也是奢侈的,他外婆一生独有的奢侈。四周实在太黑了,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还睁着眼睛,真可惜,他多希望这是从一个梦跳入另一个幻梦。
陈屿第二天早上去住院部的时候母亲还在睡,半张脸埋在枕头上,眼睛闭得很安详。舅舅在他出病房的时候正好来了,才几日就憔悴了几分,皮大衣还没换,带着一身呛人的烟味。
负责母亲的医师是刘强的朋友,人看着敦厚能干,主动来找他,说别担心,目前看情况还好,吃替莫唑胺试试,很大几率能控制住现在的区域。你也是医护人员——说这句的时候,那人把手放在他手臂上,你都知道。
陈屿都知道。
他点头,想起来自己还没向刘强道声谢。他走出住院楼,不知不觉逛到绿化带的小花坛中间,眼看四下无人,才掏出手机翻刘强的电话。
春风这样和煦,蔷薇开了娇怯的几朵,正点在一片盎然的绿叶里头。
电话还没拨出去,背后却响起脚步声。他回头去看,那里站着两个西装革履的人。
“打扰您跟我们走一趟。”
这措辞这样客气。
傅云河耐不住,他是想过的:他曾经运气好,遇上的不过是电话那头压抑的哽咽和砸在他寝室房门上的玻璃酒瓶子——这样一想好像曾经运气也不怎么样,但他没想到他会派人到医院来。
“不好意思,我现在实在是抽不开身。”陈医生声音平稳,态度礼貌,“我晚点自己联系他……”
“打扰您,跟我们走一趟。”
面前的人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语音语调跟上一句一模一样。见他不答复,两个人往前走了一步,陈屿全身的鸡皮疙瘩在瞬间尖叫起来——他明白了,这不是人,这是那个人的工具,无线延伸的锁链,现在不是在问他要不要,而是已经要勒到他的皮rou里了。
阳光这样明媚,偶尔路过的人往这里瞟,两个黑衣人和一个一身白的医生,站成一局僵持的棋。陈屿抬头往上看,母亲的病房朝南,他在视线里略略数了数,没数出是哪一个。过了一会儿,他垂下眼,说,“走吧。”
傅云河面前跪着一排人。
空气里浓重的血腥气叫人神经直跳,他上身往后靠着,指尖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
他突然停了很久。
梁枫在他身侧站着,心里猛地一凉,却见他拿出手机:那一定是来自傅云祁的部署,但是很奇怪,少主一般不会以这种方式部署……
傅云河很快就把手机放下了。他把手平稳地放在扶手上,一动不动。跪着的人有的受不住了,发了狂地尖叫起来,然而他依旧不声不响,像是嫌他缴纳的恐惧还不够,亦或者是根本听不见。
几个小时后他从房间里出来,身边跟着的人都大气不敢出。
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心情好,这是必然的。
梁枫心里明了,他是看着傅云河长起来的。眼神示意下人去倒了一小杯白兰地,递给站在窗边出神的年轻主上,他站得笔直,叫人看不出疲倦。
傅云河没有接,他说,“把他带来。”
陈屿在车上,好久才酝酿出一个合适的措辞,给舅舅打了声招呼,挂完电话就闭上了眼睛。他的确有点困,眼睛也酸涩。车开了很久,停得明明很平稳,他却身体一晃,等视线恍惚着聚焦,看见面前的平地上停着一架小型飞机。
他钻出车子,太阳xue轻轻震颤着。
这气氛变了,谁都能看出来,因为四周这些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根本没向他藏——他们都有枪。
他浑身的血ye都像从冰库里刚取出来一样冷。
飞机并没有飞很久。等落了地,眼前出现的宅子豪华得像电影里才能出现的建筑。陈屿跟着走进去,视线凝结在这周遭的景上:高耸的门廊,暗红与黑金基调,随处可见的繁复装饰。域顶层那个房间已经够冷,这里却不一样,并非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要将任何来访者踩在脚下,像端着一柄沉重的,不容置喙的权杖。
陈屿还穿着白大褂,口袋里插着一支诊室里的圆珠笔。他被带到一间空旷的房间:地上一把单人皮椅,天花板上个垂下来几个锁铐,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他仰着头看,心脏在逼仄的胸腔里砰砰直跳,身后响起的声音毕恭毕敬,“二少。”
——二少。
他回过头。
几日不见,那人的眼神不一样了。
也可能是被下意识的恐惧攫住了心神,他体察到的东西不一样了。
陈屿看见傅云河笑了笑,很轻,垂着眼睛,嘴角弯起来的弧度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