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班后,李漱玉去做产检。其实他本来不想做产检,反而是正如裴渠川所说,左转上楼人流。因为事实上,他的孩子和那些乱性的错误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没有父母会觉得自己的孩子生而有错,除非他们对自己的生命也以游戏的态度对待。李漱玉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对待什么都一向的严肃和认真,面对意外怀孕,也只是像会议桌上应付一个突如其来的刻薄问题。所以他在大厅里呆坐了很久,屏幕上的红字一直在跳动,每跳动一下都是一滴生命的血在流失。做人流的人从来没有这么多过,至少在他小时候是没有的,因为计划生育的政策,人们对待生命越来越苛刻了。
杨壹壹劝过他。他已经过了适龄生育的时机,又是男性,堕胎不仅伤身,以后再要也困难。流不干净还要刮宫,杨壹壹一只手比一个圈,另一只手在手掌心里一掏一掏,这本来是个相当暧昧的手势,是无声的黄腔,可看在李漱玉眼里只觉得毛骨悚然。刮宫。孩子的尸块和血ye。他张了张嘴,说:“还是帮我挂个号吧。”
杨壹壹看了他一眼,走进去帮他排号。
杨壹壹自然是为他好的,可李漱玉一向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杨壹壹是他初高中的同学,高中毕业之后考在复旦临床,内妇外儿,四个大科室,他偏偏选了妇产科。李漱玉背井离乡,十几年没见过两面,可他们仍是朋友,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生死之交。
“其实我可以给你开一个米非司酮。”杨壹壹说,把圆珠笔在桌上敲得啪啪作响。
李漱玉看着杨壹壹右手边的那一沓处方单,咬住了下唇,深吸了口气:“那要不就……”
“我之所以不给你开的原因是,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杨壹壹说,他指了指边上的显示屏,“前面还有三个,你是最后一个。庆幸吧,刘医生今天愿意看在我的面子上加个班。”
“三个。”李漱玉愣愣地重复。
“两个女的,一个男的,跟你一样也不知道自己可育,但那个更惨,约炮,刚检出HIV阳性,在外面哭着呢。”
两人不说话,果然听见杨壹壹办公室外等候大厅里,传来男人沙哑而悲泣的哭声。李漱玉心里一阵凄凉,忽然苦笑道:“破折,我也没结婚来着。”
杨壹壹如遭雷击,瞪着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于是回了头,一边继续看病历,好久才憋出一句:“天哪。我还以为,你是瞒着你丈夫来的。”
“我像是这样的人?”
“岂止是像,你就是那种为了自己的事业能干出这档子事的人。”杨壹壹嘟嘟囔囔地说,“所以我才劝你……”
李漱玉摇了摇头。杨壹壹深吸口气,仿佛是还没从自己那清高自处的老同学竟然跟外头那人处境相似的事实中缓过来。他扯过鼠标,扯过李漱玉的医保卡,噼噼啪啪地敲了一阵,印出一张处方单:“你开药去吧。……抱歉,我不知道……”
李漱玉又摇了摇头。杨壹壹奔出去敲手术室的玻璃:“老刘,老刘,不用加班了,我给他开药流了。”
姓刘的医生在里头讲话,声音洪亮,隔着玻璃却也变得不甚清晰,李漱玉听在耳中像是一个梦境:“都三十七了,还男的对吧?你开的什么?含珠停?含珠停三十五以上就不能用了!妈的,这个要流,那个要剖,他们做的孽,我们来受罪!”
“他不抽烟不喝酒,好着呢,我给他调调剂量。你回头给他照一照,排一下宫外孕就好。”
“妈的,还不是要……”姓刘的医生骂了一句,后面的话被玻璃隔着听不见了。
“哎。”杨壹壹应了,跑回办公室里。李漱玉正抓着处方单发呆,杨壹壹一边掰着指头算:“25毫克每天两次,一共150毫克,还有卡前列甲酯栓,第四天放在后穹窿……”圆珠笔给他写了调整的剂量。
“哪儿?”李漱玉觉得有点尴尬。
“你哪儿怀上的就放哪儿。”杨壹壹说,“你在这歇着,我去药房跑一趟。”却被李漱玉一把扯住:“破折……那个,大排畸什么时候做?”
“20周,最晚不超过28。你问这个干什么?”杨壹壹皱眉。
“没什么。”
“你不会……”杨壹壹停下脚步,盯着他,“你……”
“我想回家。”良久,李漱玉用蚊子叫般的声音说。杨壹壹嘴角抽动,可到底医生不能违反职业守则,他坐了回来,苦口婆心地说:“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漱玉知道他指的是孩子的父亲。
“值得托付吗?你准备告诉他吗?他会跟你结婚吗?”
“不。”李漱玉用一个字回答了三个问题。杨壹壹眩晕地转过头去,一只手扶住了额头:“册那!”
“是个政客,民建会员,”李漱玉想了想,补充道,“似乎是社科院的在编人员,会议上认识的,庆功宴晚上我喝多了,他也喝多了,我们去开了房,他没戴套,我用了(HIV)阻断剂,但是没有避孕。”确实也是,男性中可怀孕的群体不到5%,没什么人愿意花这个冤枉钱去额外做个检查或者是磕避孕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