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记得是谁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了:“语言即世界”。他还记得自己被装上海船,看不见天空,只能凭一扇小气窗辨认昼夜,他就失去了方向感,只记得海船最开始是向东航行的。他和异族男人锁在一起,女人被锁在另一个仓房。一套锁链上锁三个人,船舱里气味难闻,疫病流行,食水都很糟糕,死亡时有发生,那套锁链上的两个人就不得不和一具尸体呆在一起,直到被守卫发现。
在船舱里无事可做,他只能试着和锁链上的另外两人交谈。这两个人皮肤都是黑色的,但是容貌略有不同。他对他们说通用语、坦嘉里语、波萨语,凡是他会个只言片语的语种,他都试了一遍,一无所获,这两人完全听不懂。
如果这也算个安慰的话,这两个肤色黝黑的人彼此倒也不能理解对方的语言。他们实在无事可做,他们便开始拿同一件东西互相问。这船上吃一种硬面的饼子,被水泡开。他指着这东西对他们说,“饼。”左手边的那位说:“塔那。”右手边的那位说:“布。”
守卫在靠近门的地方吼骂起来。左手边那位皱皱眉头,偷偷指着守卫,说:“特尔脱。”右手边那位附和道:“那库那鲁。”他点点头:“混蛋。”三个语言完全不通的人轻轻笑起来,一窍不通,又完全知道彼此在说什么。
左手边的那位名叫鲁鲁,右手边那位,名字发音他学不出来,里面有个音节像舌头弹动时发出的杂音,右手边的那位试图教他们两人如何发这个音,一直到下船,他们也没学会。
自从双脚踏上这片土地,他就发现,这里的人种与语言,都极其混杂。大多数人皮肤棕褐,然而皮肤黝黑、头发卷曲的人,黑头发、黄皮肤的人,皮肤白皙的人,在街上并不少见。奴隶们被层层转卖,他和左手那位鲁鲁、右边那位无法发音的旅伴就此失散了,他被捆起来,装上马车,从港口继续运送。
随着旅程深入大陆的腹地,他发现人们的语种开始变少,最终固定为两种语言,一种是平民百姓日常所说的语言,另一种是正式的、书面的,奴隶贩子们在进入城市之前要去关卡进行缴税,他会用这种文雅的语言与税官相互寒暄片刻,然后再用日常语进行交谈。
他在观察中已经多少听懂了一些基本的单词,比如“食物”和“水”,甚至还有一些脏话。但,假如人听不懂在自己周围的语言,那就等于他与世界之间有了一层隔阂。
朝云教他的是日常语。随着他所掌握的词汇越来越多,能听懂的对话越来越多,周围的一切,就像一个在他面前缓缓揭盅的世界。新世界向他打开了自己的内部。
他们所住的地方叫做波延迦多,意为“甘泉宫”。巴林塔岩,意为“自岩浆中诞生”,是他们所处的城市。他详细问了阿蜜,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里的王国世系,与他所理解的大不相同。
“巴林塔岩”是由迦檀所直接统治的城市,却并非这个国家的中心。然而,说这是一个“国家”,也似乎不那么准确。这片大陆上存在着无数个以藩领为单位的群体,由藩王统治,凡是向迦檀进行朝贡的,便是迦檀的子民。一年一度,藩王们必须到巴林塔岩送上朝贡,号称“十方朝觐”,哪怕自己不能亲身到此,也必须派遣自己的嫡子代替。相应的,迦檀则颁下赏赐,嘉奖藩王们的忠诚,慰问他们的辛苦。
那些让迦檀每夜大醉而归的,便是今年“十方朝觐”连日来的夜宴。
阿蜜对他抱怨:“累死了!除了圣巡月就是十方朝觐最累人了,每年那群藩王走了,我们都要累得活像扒层皮。”
阿蜜是迦檀身边的侍女——不,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她们不是侍女。甘泉宫里的女人们被称作丹腾,与其说是女官,不如叫做“神奴”更为贴切。甘泉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是迦檀的私奴。
阿蜜看起来才十五岁,脸蛋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是个活泼的姑娘,喜欢聊天,但她没有上过学,有时说话颠三倒四,就好像舌头直通大脑,会把脑子里随意飘过的思绪直直说出来。
在这些颠三倒四的话语里,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她们的来历,竟和朝云,和自己大不相同。
“我是因为要被抓去殉葬啦,”她一边手脚麻利地给迦檀收拾寝具,把床上所有的被单都掀到一床下,“爹妈穷啊,贪图彩礼,把我嫁去一个好远好远的村子。我那时候才几岁啊?好像刚来了初chao吧?我不会算数,我也不知道几岁。没人教。反正嫁过去才知道那个丈夫已经死啦!他们要买个老婆给他殉葬。这我哪能干!晚上咬断绳子跑啦。是有牛车驮着我过去的,路上我看见神庙了,就一路跑哇跑哇,跑到神庙里。”
整个巴林塔岩,凡是活不下去的女人,都可以走进神庙自卖,从此成为迦檀的神奴。男子则无此权利,那天他所见过的内廷总管商吉婆,因为是个阉人,又能写会算,才被破格纳入了丹腾的行列。
“那么那天那位大神官呢?”他问。
“谁?”阿蜜愣了半天。他不得不指手画脚、比比划划地解释了那个人的样貌,阿蜜才恍然大悟:“婆提多大人啊!她是丹腾迦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