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床前一片清泠泠的白。四野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于这寂静之中,杨枝仿佛听到,自己上/床的那一刻,床里平稳的呼吸滞了一瞬。
杨枝次早是被郑渠的嚎哭吵醒的:“哎呀,大人你办个案子怎能让自己陷入如此险境,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大理寺可如何是好啊,我们这些没用的老东西可如何是好啊!”那深情款款的嚎哭,让专司替人哭丧之人都自惭形秽。哭到动情处,还引袖拭了拭泪。
柳轶尘却一脸平静:“是为了案卷来的?”
郑渠走完了关切上司的流程,立刻从半干的“泪痕”中挤出一个笑:“大人当真是明察秋毫!东宫方才来人,催着将结案卷宗交上去,另外,要差一人随殿下进宫面圣……来人直道是大人受了伤,这活应当下官来做,干脆直接来了大理寺,可下官……”说话间一眼扫过柳轶尘的右臂:“听闻大人是伤在了肩背?那这案卷料来作起来也不影响?”
柳轶尘“虚弱”地抬了抬手臂,然而却未抬起来:“伤在筋骨处,这只手目下也动不了了。”
杨枝看着这精湛的演技,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那下官……”郑渠欲哭无泪,下一息,却灵光一线般,腆起笑脸,道:“下官去牢里把龚岳提出来……”
杨枝被这个大聪明的提议震了一下,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但嘴比脑子快,已先一步开了口:“郑大人若不嫌弃,那卷宗就由属下代劳吧。”
“好,就这么办!”郑渠回应之快,令杨枝恍惚了一瞬。他一脸得逞地笑了笑,还近乎忘形地捻了捻他那为数不多的几根下须。
柳轶尘也立刻道:“只好如此。”
杨枝目光在两只狐狸脸上转了个来回,觉得自己仿佛大概也许遭了暗算。
杨枝念及柳轶尘要休息,便欲将笔墨搬至外间,柳轶尘却道:“不必出去,就在这里写。”
“属下要与郑大人讨论案情,恐怕会吵到大人。”
郑渠连忙道:“杨书吏自写便是,昨夜审讯我又没参与,跟我讨论不出什么来,有什么你只管与柳大人讨论,柳大人会指导你如何落笔,我晚些再来……我衙门里还有一堆事,就先回去了!”话甫落,便匆匆行个礼,逃一般抬起他那旋风腿,一溜烟跑了。
郑渠走后,杨枝本想嗔责两句,然见他那虚弱模样,又想着自己昨夜毕竟是亲历人,落笔亦会更清晰些,便闭了嘴。
杨枝写时,柳轶尘便靠在床上,左手执卷,随意翻看。待到午膳送进来,杨枝扶他起来,他却径直走到桌边,看起了她未作完的案卷:“写的不错。”左手捡起一只勘正用的羊毫,舔了红墨,在那案卷上圈出几句话来:“这几处还要简洁些,陛下不耐烦看冗长文章。”说着,落笔在空白处批上几字,寥寥数言,果然清简干练许多。然而让杨枝惊讶的是……
“你、你左手亦能写字?”而且那字虽谈不上什么风骨,但到底清秀雅正,算得上中上之品。
“以前家贫,为赚几个家用,没少替人代笔过。”柳轶尘淡笑:“那时我捉刀的都是世家子弟,不乏在太学中读书的,太学的夫子眼都很尖,我那是尚小,无论如何总做不到笔迹千变万化,后来干脆练了左手,亦多了一种可能。”
杨枝记得他说过以前贫苦之事,但许多事,不摊开来具象化,其实是很难感同身受的。
这一刻,她忽然感受到他年少的诸般无奈,以及那无奈之下不可撼动的倔强。
不过……她倏尔想到什么:“这么说来,你的右手当真动不了了?”她还以为柳轶尘是在诓郑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