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菜汤、香菇炖鸡、炙五花肉、盐水鸭子、煎豆腐、凉拌笋丝黄瓜丝、蔬菜色拉……菜的种类多表现主人好客,但每样菜的分量并不过分,做法也不是太油腻重口。湿热的天气,大家食欲说不上太好,孟太太是很有心的主妇。
午饭之后,孟先生和三哥准备到里屋坐谈,孟家三个孩子赶忙问父亲,他们能不能在一旁听他们讲话,孟太太想出言阻止,孟先生却欣然应允。怡民就拉着珍卿一道进起居室,都在孟先生身边席地而坐——他们的屋子有点东洋风格,到处地板都擦得锃明瓦亮的。
既然多了这么多观众,孟先生和三哥的谈话,就变成孟先生的主场演讲,他先讲太古学派的教民养民理论,一会就开始讲“出格”的东西。
珍卿就见怡民忽然起身出去,珍卿自己有点内急,趁机跟着她一块出去。等珍卿解决完生理问题,见怡民跟两个佣人说,收拾好就赶紧去午睡,水果茶点由她来照管。
那两个佣人都各自去了,珍卿跟怡民一起回起居室。而启民和济民两个人,自觉地一人守一个窗户,珍卿猜测是提防人偷听的意思。珍卿这一会觉得,孟家两个孩子像受过特训一样。
孟先生正在讲一个牧师朋友的见闻,准确地说,是他的牧师朋友在红色“匪区”的见闻。那些被应天政府称为“匪的叛逆者”,正在越、赣、闽三州交界处,展开轰轰烈烈地革命活动。
那位牧师朋友告诉孟先生,社会党的军队每占领一地,就在那里取缔鸦片和高利贷,烧毁地契取消捐税,把地主的土地分给农民,还建立合作制的集体企业,把chāng妓、乞丐变成普通人,据说还建立一些小学校,免费给当地学童提供基础阶段的教育,还在占领地对百姓开展扫盲运动……
孟先生谈了很多“匪区”的事,一室之内所有人都在认真听。陆三哥消息很灵通,孟先生讲的事他多有听闻,但是当着孟家三个孩子,他谨慎地保持着缄默,他看着聚精会神的小妹,她眼里是黑黝黝的光,此时此刻,他竟难以分辨她的情绪。
孟家的大儿子启民,肃然凝重地问父亲:“爸爸,您认为他们能成功吗?他们那些纲领性的东西,他们开始做的事情,以后会发生异化和倒退吗?他们会倒退成一个流寇匪帮式的团伙吗?爸爸,要说到禁毒、办学和禁娼,应天政府不也在做吗?我们怎么断定,谁的主义纲领更可能成功?”
珍卿看着侃侃而谈的启民,十几岁少年有这种思考力,让人不能不刮目相看,三哥紧握着珍卿的手,示意她不要胡乱讲话。
他们和孟家孩子一齐看向孟先生,都在认真地等着他回答。他的妻子之前悄悄地进来坐下,现在又安静地给大家续水。
孟先生自己点燃了烟斗,他那深邃沧桑的眼睛里,还会聚着沉重复杂的思虑,那思虑似从缥缈的远古而来,穿越漫长错乱的历史迷雾,到了一个依然看不清方向的路口。他吐着烟圈喟然长叹:
“中华民族从清末就苦难更迭,没有哪一年是国泰民安的,远近的仁人志士各种办法都试过,各种主义兴起又式微,你看看那些所谓的政治明星,一个个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的理念和主义实现了吗?能做个寓公都属善终,若不能善终,不外乎沦为独夫民贼,成为新的贫弱动乱的根源……
“中国这个地方的事情,远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复杂、都难办,谁能断定何人是对何人是错,哪方能成哪方必败呢?我不能给出正确的判断,但你们要我说的话,我以为不妨把国家大势先撇开,从小处看看不同主义的人做的事。
“我去年到西北地区游历过,去过才知为何彼地易生饥馑,一遇荒年动不动就饿殍千里。说起西北地区的秦州,自清末以来就盛产罂、粟,清亡后历代军阀也延此陋俗,皆有逼迫农民种植罂、粟之弊。历任军阀种植罂、粟,是欲以鸦片收获巨利,一面供他们自己挥霍享乐,一面又从洋人那买兵器打内战。
“大片肥沃的土地种了罂、粟,百姓赖以裹腹的小米、玉米、麦子供应不足,农民没有余粮余钱,一遇灾荒就只好背井离乡,跑到外地去乞食度日,自清末以来,死在逃荒路上的饥民,至少有百万之众了吧。”
室内所有人都感到心情凝重,孟太太眼里闪动着水光。孟先生喟然长叹,沉默片刻又继续说起来:
“孟子言,民贵君轻,社稷次之,唐太宗也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就是那些封建王朝的开明君主,也知道要养民护民以收笼人心。可是现在的当局者们,绝大多数都在本末倒置,将民人驱驰如犬羊牲畜,作为上位者哪有父母之心呢。
“应天政府固然有一些好政策,但实际效果让人不敢恭维。譬如讲,被他们斥责伤风败俗的ji女,原本也不过是生民之一,不过因为乡村凋敝颓败,动不动兵争不止,小农经济又被冲击,只好背井离乡到异地他乡求生计。可她们既没有受过好教育,民国也没有那么多企业,给她们提供应当的工作机会。如此政府又取缔她们,驱赶她们,便只好去货卖皮肉了,这是战争和洋人夺不走的资本。
“建立所谓‘苏维埃’的那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