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辨对这样一个快活无忧的人,是一件稀罕的东西,威尔逊老侯爵在自己祖先建立和维护的这片宁静乡土上过着朴素的日子,头脑简单,身体健康,在这之前他几乎没有生过病,从未想到过“岁数”“寿命”这些概念,甚至那些运尸车颠颠晃晃地从弗瑞兹运到他的鲷鱼广场时,这位老侯爵也没将死亡的命运联想到自己身上。
因为自己的好心,他同兰达和阿诺待得太近了,不幸地成为了这场瘟疫里第一个染病的兽人贵族。
这位好心的老人,身上的肥rou也像被疾病毒透了般,在这三天里迅速地被折磨掉了数十斤,剩下的肥rou松垮垮地堆在粗大的骨架上,威尔逊老侯爵穿着一身白色的丝绸睡衣,不像个七十岁的老头,反而像个病恹恹的老nainai。他的大肚皮也瘪了许多,但仍旧有着分量,咳嗽时像一个气短的人吹动的气球,忽大忽小地抖动着。
这阵咳嗽后,他喉咙里发出响亮的清痰声,老侯爵朝枕边的小恶魔,以及国王卡洛斯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在他床边站着的医生,替他将床下的陶瓷痰盂拿起,阿诺看到老侯爵将脸别过一边,呸地一口把含在嘴里的血痰吐进了装满暗紫色秽物的痰盂里。
威尔逊侯爵用染血的帕子擦着嘴角,蜡黄的病容露出难堪和抱歉的神态,他想朝尊敬的陛下下跪,可只有仰头在床上喘气的力量,卡洛斯朝他摆了摆手,老侯爵褐色的小眼睛里闪动着真诚的感谢,看得那站得笔直的国王有些难过。
卡洛斯习惯了威严地指挥人,他不知如何放软,这种悲情的场面让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他很少在这样小而宁静的空间里目睹着他人的悲苦,他一直都是个站在高处的严肃牧羊人,他所负责的是整个羊群的安全,而如今他却自己挤进了羊群中去,站在里头,像个高大的白痴。
他的两只手不知该放在哪里,彩色的玻璃窗外又被一阵风惊起了吵闹的蝉鸣,卡洛斯看到那片来时就向这儿飘来的积雨云,似乎变得更近更大了,就像那些等待着他解决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更加紧急更加繁重了。
卡洛斯将目光从窗外转回房间的挂钟上,像个赶时间的人,带着不近人情的催促语气开口问那病人,“威尔逊侯爵,我带他来,就是要你指认,这只突然出现的恶魔,是否就是你提及的那位从审判夜里奇迹生还的人?”
在病人chaoshi的枕头上哭泣的恶魔身子一顿,但没有转过脸来,威尔逊老侯爵张开嘴,一说话,喉咙里又发出恶心的痰响,但他还是努力回答了国王的问题。
“咳咳,是是的,陛下,是,咳咳,是他。”
像每一个上了年纪的乡下老人一样突然会自言自语地啰嗦起来,威尔逊老侯爵发着高烧,因为这突然的重逢显出一种病态的兴奋,即使国王在面前,他依旧忍不住自己把话说了下去,老侯爵惋惜地轻叫了一声,对枕边的小恶魔说。
“啊,可是阿诺先生,你怎么会变成恶魔呢?”阿诺听到这个问题,露出了一言难尽的为难神色,可威尔逊老侯爵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了,他已经完全病糊涂了,继续说下去,“咳咳不过,不过也是,我们或多或少做过错事,天堂的要求可高了,要不然,《旧典》中怎么说地狱可以容得下十座天堂呢。”
他长满黄色舌苔的干燥舌头一直伸出来舔嘴唇,可是舌头和皲裂的嘴唇一样干,两只小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一条裂缝,随着不停说话,那种回光返照似的奇异光芒越发耀眼。威尔逊侯爵脸上露出庆幸的微笑,“太好了,还好我在死前能看到恶魔与天使的出现,原来人死后还是能存在某处的,就算是在地狱里赎罪,也好过什么都没了。”
他突然艰难地翻过身子,朝另一边喘气边说着,“嘘嘘,小宝贝,不要害怕,你很快就能和你爸爸妈妈团聚了,而我这个熊巴佬,也要和自己的老伴见面了。”
阿诺扇着翅膀,使自己从枕头上缓缓升起,他越过了这座臃肿的病山,看到房间里侧还有一张小床,一个脸色青白,连睁眼也做不到的娃娃安静地睡在那里,阿诺认出了那是兰达背着的孩子,那小小的胸膛平静得没有任何起伏,孩子已经死了!就在他们进来后这短短的几分钟内,静悄悄地咽了气。
一股尖锐的悲惨感受击中了阿诺,他被孩子的死亡扼住了,僵在半空无法动弹,他想起了那两个曾让他对未来产生无限恐惧的胎儿,此刻又在什么地方,还是因为自己没有坚持到能赋予他们独立生命的时候就结束了一切,导致那两个无辜的孩子连自己的灵魂也无法拥有,就这样,不过是他rou体的一部分,随着自己的尸体一起腐烂入尘,没有开始便彻底结束了吗。
阿诺看着那个戴着鸟嘴头罩的医生,不动声色地拿出一块用橄榄油浸润过的麻制裹尸布,像包装一件物品一样,将那孩子的尸体裹好抱了出去。阿诺在自己病得最痛苦的时候,对肚子里的孩子只产生过埋怨的情绪,对他来说,那两个强加于自己的累赘,简直是两个吸食着自己的Jing血不停膨胀的噩梦,他一秒钟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孩子而燃起活下去的希望,那时候他其实是渴求着死亡结束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