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令羽
此间二月日出尚晚,早朝时分天色依旧浓黑如墨,然而满地祥禽瑞兽纹的白玉砖,柔柔折射着殿中琉璃晶灯明亮的辉光,与斗拱中燃烧千只火烛的巨大九龙连枝灯,一同将紫宸殿照得明如白昼。
紫宸殿内满朝文武分列两旁,手执牙笏,身着各色湖绸官袍,人数少了几近一半。
仅三月时间,曾经以舒氏为首,横行朝野的浊流散尽,朋党门徒问斩流放,抑或革职贬谪,不一而论。历经五王之乱动荡血洗后,尚立于朝堂之上,不是无所趋附的中庸臣子,便是树大根深的世族大家——永定朝时期所遗老臣甚多,此间委任的三公九卿,便是在延初朝间舒党鼎盛时亦强撑着相庭抗理,以作制衡。然则却无一人胆敢仗着资历,向高座之上手握重权的年轻天子倚老卖老,殿中气氛冷凝至极,阒然无声。
萧溟一身钩晕光华隐缀的织锦玄端,袖口衣摆处暗绣流云从龙,头戴金螭衔珠宝冠,端坐蟠龙椅案之后,无动于衷地望向立于紫宸大殿中,列位而出侃侃大谈之人——礼部侍郎佟华亭。
佟华亭持握笏板,朗声道:“我朝重实务轻虚名,圣祖开元年间便轻免了丧守之礼,如今事关大梁国祚延绵,且有例可循——先太宗皇帝子嗣艰难,继光三十年,遗诏中下旨,令其大丧之后,商户、丝竹、嫁娶仅仅官停十日,体恤民生,切莫惊扰万姓;又特命高宗皇帝继任后以日代月,待守孝满二十七日,即刻与恭怀林皇后成婚。如今先帝血脉凋零,龙嗣中皇子唯之余三,然则除陛下外,端王谋逆不道已被废为庶人,福王殿下尚不满五岁。如今大丧业已三月,万望陛下考虑选秀之事,为萧梁血脉着想。”
此时台下文华阁大学士杜筠、御史中丞云瓒等人纷纷出列附和赞同,气氛稍微缓和热烈。萧溟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不动声色道:“诸位卿家,朕如今未曾立后先行晋妃,坤极之位尚且空悬,却择女子充盈后宫,岂非他日谁若第一个诞下皇子便立谁为后?如此荒唐行径,置我天家体面于何地?”
佟华亭不以为意,对答道:“回禀陛下,本朝至圣祖光烈皇后起,立后便是以贤良为根本,后妃自是不可仅仅因诞育皇嗣便母凭子贵。”
“哦?”萧溟目光睥睨而下,语气依旧淡然,雷霆威压却如实质般风雨欲来,“长子非嫡出,如等惨痛教训,三个月便被爱卿忘了个干净吗?”
堂下登时一片鸦雀无声。萧溟此话语气平淡,实则极为诛心——先帝萧然本是太皇太后为贤妃时,毓灵宫内一名司彩女官所出,诞下不满一月,便被过继给高宗皇帝的同胞皇弟寿王。
寿王本是先天胎弱,禀赋不足,原是被太医院断定活不过总角之龄,然许是上天悲悯德章皇后一片春晖之心,竟是让他灾病不断地活到了离宫立府的年纪。以寿王孱弱不堪之病体,Jing亏气损下本也子嗣无望,便将侄子萧然作亲儿一般疼爱,早早便立为了世子。
待得世子十四岁那年,王妃竟是喜孕怀胎,生下一对孪生儿女,于是萧然上疏亲父,恳求重回太乾宫中,将世子之位让与养父亲生骨rou,不至于让寿王夫妇左右为难,高宗皇帝感念其至孝,便也应允了。
当时舒贤妃虽诞育两位公主三位皇子,然而皇子却皆是接连不满五岁便相继夭亡,萧然回宫时,生母张充容业已去世,贤妃便将萧然讨要在自己的毓灵宫中。贤妃兄长左相舒文懿之女舒幼悟,自幼便与慜太子萧契订婚,慜太子薨后,贤妃劝得兄长将侄女改嫁于萧然,两人婚后很快便有了皇长子,取名为弈。
然而萧然登基之时,虽尊舒妃为皇太后,却改立刑部侍郎之女云容儿为后,次子萧聿一出生便是皇嫡子。
羲和阁上十七功臣,唯有舒氏一脉最为庞大,因其本在前雍朝之时,便是钟鸣鼎食世代簪缨的豪门望族,历经中原百年动荡,于朝代更替往复间屹立不倒。初代镇国公舒君羡,十三岁便荫爵雍朝勋国公,后追随本朝太祖萧宸建立大梁,改封世袭镇国公,长女舒寻双嫁与太宗,本朝至今不过五代,一朝皇后两朝太后皆出舒家,且代代宫中可见舒氏女儿。
当年舒氏门生亲信遍布朝中,势力根深错节,非是萧然能够抗衡。自来大梁立太子无非立嫡立长,云容儿虽生下萧聿后崩逝,延初帝对酷似其母的萧聿却是愈发疼爱,且云容儿元后的身份一日尚在,萧聿便是不可动摇的大梁嫡皇子。
云容儿祖父云安乃是高宗皇帝永定朝托孤九卿之一,因而舒党与清流党两方在立储之事上可谓势均力敌,明争暗斗多年不休。延初帝病重之际,终是选择册立萧聿为太子,却是不可避免地导致祸起萧墙。
良久,礼部尚书董束出列道:“此事着实是佟侍郎考虑不周。曾几何时,丹遅之上血尤未干,历代立储乃天下根本,万不可再出如此动乱!”话锋却是一转,“然则礼不可废,当初太后太妃为避乱暂居元和行宫至如今,现下太乾宫所焚毁部分业已修缮完毕,老臣在此恳请陛下请回太后,主持选秀,以安我大梁民心,定我大梁国祚。”
萧溟眸色一暗,缓缓闭上双眼,收敛情绪,方才道:“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