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便开始认真跟老先生谈话,由怡民在旁边给两个人翻译。怡民其他的亲戚故旧和邻人,郑重其事地跪坐在廊上听讲——映照着庭院里绚烂的海棠花,竟有点孔夫子杏坛讲学的感脚,她还是个学生,要不要这么有仪式感啊。
下面的行李舱开大箱,是每天八点至十一点,珍卿翌日取了好些写字画画的生宣熟宣,将最近练习最多的《张玄墓志》写了两篇小字长卷。又问怡民东洋人喜欢谁的诗,怡民说唐代的李杜元白柳的诗他们都喜欢,珍卿又用不同书体写好多诗,华女士都笑她能出摊卖字了。
尤其叫野口先生高兴的是,珍卿竟然会调弄中国传统“丹青”,对中国画颜料的讲究信手拈来。野口先生爱画佛教主题的人物画,并且对传统颜料的制作工艺,有不着数代流传的秘密法门。还教珍卿国画中使用金银的法门,叫珍卿此番受益匪浅。
谈了一会才知印象也许有谬误。野口次郎先生是一位佛学研究者,是本地有名的古董字画收藏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是为反战坐过牢的和平分子。
不要疑惑东洋人能教中国人!中国画的传统颜料盛于唐代,东洋人从唐代学了这种本事,一代一代小心地保存继承至今,而中国画坛从宋代开始,越来越重水墨轻彩赋,颜料制作又是文人秘法不外传,好多老祖宗的技艺反倒丢失了。
做翻译的怡民先愣住了,准备给珍卿普及东洋民俗,说荷花在东洋是死后世界的花,送给生人不吉利,没想到静穆的野口先生颇是喜出望外——这老先生似乎懂得中文,招呼了好大的阵仗摆笔墨纸砚,而他想叫珍卿用传统颜料画,又叫下役回去把他的私藏颜料取来。
除了渊博的学识,珍卿其实不知野口先生底细,万一他以后发展成jun国主义分子,那他们的文人唱和的书墨,岂不是成了通敌的罪证,以后人人喊打那她多冤。
然后,野口先生兴奋地拍手说好,拍着手跟等候多时的下人吩咐,将给杜小姐备的薄礼呈送上来,并告知是他本人的一幅“拙作”,请珍卿务必不吝赐教斧正,并以虔敬的态度请求她留下墨宝以供瞻仰。东洋人的用词太恭敬,叫珍卿惊吓得一身汗。
这一会,珍卿惊喜地抱着怡民脖子:”是不是野口先生出的力?“怡民小得意地连连点头。那警察佐藤三室虽是华族子弟,但上世纪很风光的华族已渐没落,声名在外的大德学者(士族),比未建功勋的落魄华族有能量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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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野口先生只擅长画人物,看着珍卿的半成品就如获至宝,珍卿答应会在船上循序上好色,等到东洋最后一个停靠港,保证给野口先生寄回神户。怡民的亲戚看这小画也很过誉,搞得珍卿不好不送点什么,答应到船上也会作点书画,来日一样寄给他们做纪念。
珍卿既感激有手腕的野口先生,也感激古道热场的怡民姨妈一家。打算多给他们送些书画作纪念,写几张卷轴让他们挂也不错,不过大张纸都在行李箱里。
好嘛,这帮东洋人就像瞧什么大事纪,里三层外三层地在走廊上围观啊。因为待在岸上的时间有限,珍卿这幅《莲池荷放图》构图极尽简单,就画了两三茎荷叶和粉、白两朵荷花,余下就是叶底的绿萍和青蛙,主要在荷叶姿态和花的绽放程度上做功夫,着色上也没有太复杂。珍卿头一天就完成构图开始上色,不过第二天也是回船的日子。
不过珍卿略一思索,告诉野口先生留字太普通。她从中国到东洋一直见莲花盛开,想给先生作一幅《莲池荷放图》,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呢。
除了学术沟通的酣畅淋漓,珍卿觉得老先生性情深邃、态度安详,老先生觉得珍卿博闻强识、聪颖机变,双方都觉得此次谈话很愉快,连外廊上“听讲”的那些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不动如山(?)……
珍卿和野口先生谈话的内容,涉及风俗、文学、艺术、典籍等,没有让人敏感不适的内容。珍卿对国学典籍涉猎广泛,对西方文艺也有一定基础,这位野口先生也甚通中西文艺,尤其对中国、东洋、欧美的艺术,有三十多年的精心研磨,也幸亏珍卿拜的老师多,以前有丰富的绘画实验,上船后又反复读慕先生的美术理论,才能招架得住野口先生这学界耆宿,若不然丢人可丢到东洋来了。
给元礼兄妹三人买了当地邮票,珍卿和怡民就回到玛丽女王号。
她在舱房不安地踱步一阵,怡民笑嘻嘻地走进来,拉着珍卿膀子神秘兮兮地说:”刚才有两个东洋警察,把佐藤三室带下船了,肯定是有什么罪名,说起他天天也在玩忽职守,说得严。“佐藤三室从玛丽女王号消失了,珍卿之后再未看见过此人。
这天下午,在等待邮轮重新出发的空档,珍卿在舱房给《莲池荷放图》上色,忽见一只黄蝴蝶翩翩飞入,它那优雅韵律的舞姿极迷人,很奇异地,珍卿痴赏一阵心情大好。
看着那黄蝴蝶又翩然飞出,珍卿视线随之移到小窗外,陡见那个佐藤三室倚在船舷上,目光灼灼地看着珍卿,仿佛她是什么可口的食物,他恨不得立刻拆吃入腹。珍一阵阵恶寒心悸,连忙把窗户窗帘都关上。